耿照想起他編撰的《東海太平記》。
這部傳抄天下五道、被視為當今顯學,洋洋灑灑十七卷的史家巨著以“嚴謹”著稱,無論敘事、記聞、品評月旦,均一絲不茍;就連最具創見的神獸圖騰變化之說,也以破邪見、立言說為本,消除神怪妖異的色彩,將神話之中的人物,還原成身死而終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書案之后的老人,活脫脫便是這十七巨冊《東海太平記》的化身。
(也只有像蕭老臺丞這樣的人,才寫出那樣卷帙浩繁的大作來!)
耿照聽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過靈官殿里的混戰,以為是指談劍笏丟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臺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輩取走,用以對付幽凝,輾轉落入晚輩之手,帶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攜來面呈臺丞,在下護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談大人的過失。”
“你才有所不知。”蕭諫紙連頭也沒抬,一邊振筆一邊說道:
“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頭上,談大人丟的是另一把妖刀。橫疏影派人飛馬傳報,說在朱城山附近的無生澗撈到妖刀萬劫,已交由談大人攜回。萬劫體大沉重,一路運行緩慢,不久前接到輔國的鴿信,說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萬劫不幸失落。輔國……談大人正趕來越城浦與我會合,屆時再細說經過。”
“輔國”是談劍笏的字,蕭諫紙與他是上司下屬的關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開頭的“談大人”云云,多半是學著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譏諷里別有一絲無奈。
耿照聽得一凜:“七玄妖人?是集惡道么?”出口便知不對,卻已遲了。
“是天羅香。”
蕭諫紙抬頭,犀利的目光如實劍一般。
“你與集惡道相熟么?怎這么快便想到了集惡道?據我所知,集惡道已有三十年未履東海,行蹤杳如黃鶴。時人若說“七玄”,頭一個想起的該是天羅香。”
耿照本毋須替集惡道隱瞞,但“蓮覺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換日”、冰獄鐵箱剝除面皮云云,沒有證據恐難取信,只道:“在下在阿蘭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稱是集惡道的匪徒,聽臺丞一說,便想到了他們。”
蕭諫紙沉吟:“連集惡道都出現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頁空白,將此一變量也記錄下來。耿照見他不再逼問細節,松了口氣,喃喃道:“沒想到,竟是天羅香先動了手。如此大張旗鼓,難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么?”
“玉面蟏祖野心素著,由來已久,只是萬萬料不到她這么快便動手,看來是掌握了什么籌碼,有恃無恐。”蕭諫紙搖了搖頭,一比旁邊的長背椅。“坐。你說罷,我聽著。”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氣,將當夜琴魔的口述內容詳細說了一遍,與呈稟橫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奪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幾句的交談間,讓他對蕭老臺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這些話他原本就打算告訴許緇衣,此際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過程出乎意料地短暫。蕭諫紙只是靜靜聆聽,不發一語,手上的工作始終沒有停下,偶爾抬頭蹙眉,鋒銳的眼神表示出些許興趣,也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沒想到這么快就說到了頭,似有些交代不過去,仿佛千里迢迢歷盡險阻,只為說上這么一小段,未免無聊,又把失刀的過程概略說了--自是省去五帝窟、集惡道的部分,重點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風手里。
言談間,那老舵工又叩門幾次,呈上蠟丸、鴿信等,蕭諫紙總是立刻展讀,有時交辦幾句,有時則揮手示意他離開;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詞窮,兩人隔著書案經卷相對無話,平添尷尬。
“照你說,這岳宸風占據五絕莊,又竊取虎王祠岳家的家業,乃是十足的惡人,教他潛伏在鎮東將軍身邊,絕非好事。我著人去調查一下這廝的來歷。”沉默片刻,老人終于放落朱筆闔上手札,抬頭道:
“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