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殘霞濃渲如血。耿照低頭默默行走,不知不覺又回到四里橋的分茶食店前。他舉手遮眉,試圖擋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涌起一股想飲酒的沖動,低聲道:“我們進去坐坐。”徑自往店門走了過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后頭。弦子永遠都不會說“不”。
食店伙計見典衛大人回來了,忙點頭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風豪奢,傍晚是店內生意最好的時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活了一整天的人們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個地方坐坐,點些燠爆熱炒配酒吃,或去酒樓正店,或去麗舟畫舫,次一級的則有俗稱“腳店”的酒食專賣店。
這些地方供應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興,餐具都是銀器牙箸琉璃碗,即使只有兩人對坐,叫上兩碗好酒、點幾道象樣的菜色,下酒的果蔬雜嚼三五碟,講究些的這樣一頓能吃掉近百兩銀子。
平民百姓揮霍不起,就來更便宜的分茶食店。這家鋪子自己有簡單的廚房,白日里供應一些簡單的吃食,入夜四里橋邊各種吃食攤販紛紛出籠,鋪里索性不開伙了,客人想吃什么,就喚閑漢拿著空碗碟幫忙去張羅購買,光靠賺酒錢都已快忙不過來。
“閑漢”顧名思義,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閑的人,并非鋪子里正式聘請的伙計掌柜。他們一見有儀表整齊、看起來身家不壞的年輕人進店里,就會自動蹭上去親切招呼、幫忙跑腿,有時客人一高興就會賞些小錢。
類似的還有佩著青花手巾、拿著白磁小缸賣零食蜜餞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有,以及被稱為“打酒坐”的歌女。她們通常都在酒食店鋪之間流動,有些高級的酒樓正店不許這種人出入,以免掃了貴客的興致,不過四里橋這一帶的分茶鋪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伙計十分乖覺,一見耿照面色沉凝,搶著替他趕開閑漢,引到染紅霞坐過的臨水雅座,放下一半竹簾,陪笑道:“典衛大人稍坐,我給您張羅點吃的,再沏壺好茶來。”一連重復幾次耿照才回神,只說:“拿酒來。”
伙計連連稱是,喚閑漢買了油煎灌腸、炒兔肺、姜蝦、鹿脯等,都是附近有名的下酒菜,端來兩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給我拿一壇來。”想起自己酒量不甚好,為防飲醉了無人付賬,先掏出銀子給他:“這些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盡夠了,盡夠了。”伙計雙手捧過,不敢怠慢,趕緊拿了一小壇來。
耿照在風火連環塢吃了雷奮開三道掌,又被他一輪擠兌,啞口無言,心知自己的確奈他無何,盱衡眼前形勢,只得領兵護著染紅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蕩,越想越覺窩囊。偏生雷奮開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將諸般不可為想了個透徹,益發困惱,氣自己倒比別個兒多些。
羅燁與他并轡而行,至越浦外城時忽道:“大人為所當為,并無不是。若真要動刀槍,下回準備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詫異轉頭,從他面上卻看不出這話是贊同還是反對,幾度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開打,你會遵照我的指示么?”
羅燁笑了起來。雖只短短一瞬,卻是耿照頭一回見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輕隊長斂起笑容,轉頭道:“我不是好統領,這幫子也不是什么好兵,但只要有點男兒血性的,都想給那些王八蛋一點顏色瞧瞧。”身后的驍捷營弟兄紛紛鼓噪:“捅他媽的龜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條命!肏他媽!”
“好啦,都閉上嘴!”羅燁馬鞭一抽,叫囂聲才漸漸低落。
他對耿照正色道:“我們是兵,聽令是本分、沖殺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人是將,得想得比我們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將帥的決定。小人這話有僭本分,大人勿怪。”就著馬上欠身,帶隊往巡檢營的駐地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