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兩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凈凈,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攜幼,肩囊擔筐,如蟻列般迤邐而下。
籸盆嶺諸人本有遷徙的準備,如非東郭煽動,按長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遷到邊境另行覓地建村,從此擺脫赤煉堂的狼貪鷹掠。如今不過是推遲了兩天而已,準備理當更加充足。
誰知遷徙的隊伍一路行來,怎么看都像災民流亡,沒半點幾分遷村的模樣。耿照獨自拍馬上前,沿途經過的每個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老嫗村翁也好,垂髫稚兒也罷,每雙眼睛不約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這個逼迫他們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難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馬迎面而來,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雙騎將要交錯時,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馬韁為止。他回過神,低道:“……家主好。”
晨風吹拂,對面鞍上的青鋒照之主五綹長須飄飄,腰畔露出烏檀劍柄,原本出塵的身姿意外地顯露一絲英氣。
“典衛大人,不瞞你說,我就是不想讓人用這種眼光瞧我,才努力做個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滿滿,那也是相當美人、嘗過便難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這種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這般眼光看我。正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約莫如是。”
耿照一時語塞,而身畔行人不絕,抬望而來的每道視線仿佛都在呼應邵咸尊的話語,令人遍體生寒。“你的將軍非是普通人,心如鐵石,殺伐決斷,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闊的藍圖,值得將軍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頭,正迎著中年書生的微笑。“為此之故,我從未放棄過勸服將軍,請他拯救這些苦難的央土百姓;總有一天,我的企盼與老百姓的呼號,說不定會高過將軍心目中的藍圖,蒼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會改變,我想你已看夠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看來我們回程是同路,典衛大人。帶著你的人上路罷,該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沒什么好蹉跎的。”扯著他的馬轡掉頭,一夾馬肚,放手緩緩前行,仍是與耿照比肩相鄰。
他的坐騎是為芊芊拉車的兩馬之一,昨夜邵咸尊施展輕功而來,并未乘駕,故解下一頭當作腳力。篷車只剩一匹馬拉著,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車,拉著馬兒徒步行走,將趕車的轅座讓與芊芊。
耿照偶然回頭,芊芊瞇著眼沖他一笑,圓潤的小臉紅撲撲的如蘋果一般,開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頭的陰霾沮喪,不覺對她微笑頷首,權作招呼。芊芊益發笑得甜美,鼻中輕哼起歌兒來,顯是心情大好。
至于東郭御的身影柳始終沒見,不過篷車遮簾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頭來,想來是把可供坐臥休息的車篷讓給了師兄。畢竟“歸理截氣手”是一門霸道的武功,東郭左臂的筋脈俱廢,縱有國手等級的邵咸尊親施針藥,斷無一夜間便恢復元氣的道理。
耿照吩咐羅燁帶領弟兄回營,便與邵咸尊并轡同行,返回越浦。兩人一路上聊了許多,邵咸尊看似難以親近,言談間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論起時事、針砭人物,俱都頗有見地,看似三言兩語隨口說完,卻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羅燁的直覺,始終對他懷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給,正好引邵咸尊說話,希望從中聽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見,仍無絲毫異狀。邵咸尊似乎真是個律己嚴于律它、害怕謗議遠大于行善所得的快樂,潔身近癖的人,他與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驚人,但偏偏又南轅北轍:
邵咸尊憂讒畏譏,不容別人稍置一詞;慕容柔眼底難容顆粒,但對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別人怎么說。
耿照與他從央土流民、東海時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勢,邵咸尊盡管健談,卻似乎非常討厭赤煉堂,與此相關的話題全都一句帶過,仿佛聽多了難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機問起對妖刀的看法--當日映月艦上一席談話,許緇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選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對于這位青鋒照之主的立場,卻是誰也沒能親口問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