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俯視著榻上蒼白憔悴的男子。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遲鳳鈞都該是他的傳人。老人猶得當年秉燭伏案、在貢院成摞的試卷里讀到其策論時,那股子銑利爍人的詫艷──抨擊四鎮開府的論據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邊政實務所致,兼且不懂公門里諸多稽覈撫賞的貓膩;然而由朝廷財政著手,說明這年輕人腦筋清楚,非是被黃舊古書熏壞了的腐儒。更難得的是不畏權貴、不茍全冬烘的勇氣,一如試卷上瘦硬遒勁,偏又大開大闔的酣暢墨跡。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韓閥、北關染公不消說,就連新到東海的慕容柔,誰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個應試舉子惹得起的?還想“革其旌節,復歸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臺丞冷哼,嘴角抿著一抹笑意,反覆至天明。為遲鳳鈞前程著想,他本該將這份卷子夾在五甲之末,給他個“同進士出身”就好,保住這根生機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樹大敵,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計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試”云云,不過是叫來問問身家,考察談吐品貌,順便顯顯天子威風,末了憑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狀元,也得從基層的州縣官做起,日后仕途順逆,且看個人機遇手腕,是“進士及第”抑或“同進士出身”,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塊心病,日積月累,幾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這會兒,連獨孤容那野心豎子都不在了,且不論茍竊龍椅的黃口小兒,放眼朝廷內外,只余染蒼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輩。他沒想過拿這些人當對手。
陶元崢掌權時,沒敢動手拔除他這根眼中釘;獨孤容連宗室也不放過,卻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將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獨孤家的老二自非善類,阿旮武功卓絕,說一句“宇內無敵”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壯年猝崩,將不及坐熱的龍床鐵刑架拱手讓給弟弟,這等天大的便宜,卻不是誰都受得起的。
獨孤容少年時在東海,即以“憂讒畏譏”的做派聞名,論起惺惺作態的功夫,亦是宇內無敵,然而終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語卻未有一刻自獨孤容的想像中絕跡,連他那出類拔萃的皮面功夫,都無法盡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虛使然,身為帝王,獨孤容應可留下更干凈的名聲,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樣。
毋須直面,光從登位九龍詔的字里行間,便能讀出新帝如坐針氈,與以定王身分攝政時的從容簡直判若兩人。
老人猶記得當時讀罷詔書,摒退了左右,獨個兒拎著酒壇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飲罷瓦酲一飛,應著滿山回蕩的匡當聲長笑不絕。那是自他離京以來,頭一次如此開懷,胸中濁郁盡吐,仿佛又回到與阿旮在東海長濱練武、鎮日胡鬧的日子。
──獨孤容,你這等樣人,也有冤的時候!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終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覬覦大位,可見獨孤容的憂畏并非無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是背了黑鍋。這世上,沒人能殺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終只有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