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彥之畢竟是胤丹書之后,天資聰穎,心高氣傲,總不能教他如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積敗場無算,才得略窺武學之堂奧,是以在揀材授藝之上,鶴著衣亦煞費苦心,不惜折節外求,為他遍訪諸藝名師,以補自身之不足。
當胡彥之從藏經閣中揀出《律儀幻化》的古卷時,鶴著衣著實吃了一驚,想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躥下跳的,半刻也靜不下,要他打坐觀想,也不知是為難誰,如此說來,這套「律儀幻化」倒不能說不合適。
鬼先生經脈寸斷,無法行氣,就算盤坐抵掌,也無法將真氣送入體內。老胡索性運起十成功力,放足奔跑,「律儀幻化」搬運周天,真氣愈見暢旺,百骸內如溫水流淌,渾身無一個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過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為他驅走寒意。
胡彥之愈奔愈狂,將風松云月拋諸腦后,滿胸抑郁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卻無可泄處,驀地一聲長嘯,朗吟道:「十年離亂后,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明夜別霄漢,秋山又幾重!」
狂笑不止,苦澀的笑聲回蕩在荒嶺間。
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靈機一動,喃喃道:「是了,那桑木陰之主神通廣大,又與父親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長未必不能救治。」
打定主意,先將兄長攜回十九娘處,延名醫國手穩住傷勢,再想辦法透過耿照,與蠶娘前輩見上一面,那怕磕頭求肯、賣命交換,也要求得高人拯救兄長。
想著想著,不禁有些出神。忽然間,一股奇寒勁力刀一般摜入背心,胡彥之喉頭微搐,腥甜溢滿口腔,總算他應變奇快,靴側打橫單膝跪地,整個人向前平平滑出數丈,并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為是心情激蕩下,又逢真氣鼓出,為夜涼所沁,竟爾受到內傷;略一細察,便知不是這么回事。
那怪異寒勁彷佛實刃,牢牢插穿「至陽穴」,令他動彈不得,只能佝著背維持跪姿,功體就像被捅破了一個洞,由刃隙間汩汩逸出,竟難遏抑。胡彥之適才運起功狂奔,血脈暢旺,運行之速,再這么逸出內息,不出半個時辰,內力點滴無存,形同散功,輕則大病一場,重則七孔流血而亡;至于保住武功什么的,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閱歷豐富,縱使奔跑之際心情激動,要想無聲無息暗算他,怕也沒這么容易。他不是沒想過鬼先生偽作癡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長經脈重創,連真氣都度之不進,這是他和耿照都檢查過的,決計不能有假。
胡彥之奮力抬眼,試圖從荒湮蔓草間辨出敵蹤,可惜只是徒勞。
身軀越來越沉重,刺骨寒意卻一再拓展他的抵御極限,老胡牙關磕顫,連背心的透體劇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瞼忽然一陣刺痛,扇下一片雪白鹽花,他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結霜。
(見……見鬼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嘩啦一響,背上負重倏輕,余光瞥見一物滾落地面,卻非預期中的鬼先生,而是一團覆滿霜華、冰繭模樣的物事,草上之露、風中飔涼一遇此繭,紛紛凝附于其上,冰繭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大,原本還能依稀辨出頭顱肩膀等輪廓,未幾已呈一團霜白,難分短長。
冰繭從周遭諸物中汲取的,遠遠不只水分而已。
繭下厚厚的草墊迅速枯萎凋黃,離冰繭最近的胡彥之,除了真氣持續流失,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酸痛、眼干舌苦,周身虛乏得隱隱作痛,就算沒有至陽穴上那記令內息走岔的銳薄寒刃,怕也擠不出一絲挪動身體的氣力,心底駭異:「這是什么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適才所負,竟是這樣的東西!兄長呢?他人又在何處?」
約莫一刻后,胡彥之已軟乏仆地,意識模糊,這個謎底才終于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