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鐵塔般的魁梧巨漢自祭殿一戰后,始終待在紙狩云安排的獨院靜室里,與蠶娘隔著一片花圃回廊遙遙相對,每日三餐都有天羅香的教使將飯菜酒漿以烏木食盒貯裝,送至門前。
雖有蠶娘坐鎭,姥姥恐瘋漢發作又傷人命,囑咐弟子于門前止步,不可稍停,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頭三日之間,酒食皆絲紋不動,耿照求教于蠶娘,小小的銀發美人抿著清茶,好整以暇道:“受了那樣的心識重創,光是能保住一條命,已堪稱‘駭人聽聞’。再要他起身餐飯,委實也太強人所難。”
耿照想起當日在議事廳首會時,惡佛面色灰敗,從頭到尾均是低垂眼簾,不發一語。會議結束,眾人皆往懸綺亭飮宴,唯獨缺了惡佛與蠶娘,突然會過意來,蹙眉道:“難道…………惡佛的神識創傷一直沒能痊愈,蠶娘前輩在此,是防著他再度發狂么?”銀發小人兒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著繡枕,雖未接口,神情適足以說明一切。
因此,當第四日早晨,在提著食盒前來的女郎面前,“咿呀”一聲門扇對開,露出那張黥著半邊鬼青的糾髯面孔時,輪値送飯的天羅香教使差點嚇暈過去。猶如鐵山般的巨漢動了動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我不飮酒。有素齋否?”
俏臉白慘的天羅香教使勉力抬腿,拖著食盒落荒而逃,帶著滿盒齋菜回來的,卻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師請用膳。”
他擺布好吃食,擱了兩副碗筷,沖惡佛合什頂禮。生鐵澆鑄似的昂藏巨漢盤膝榻上,被鐵汁所封的赤眼橫于腿間,雖無鋒銳,扭曲錯落的凝鐵自有一股異樣的猙獰。
南冥惡佛的面頰凹陷,狀甚清減,露出僧袍交襟的糾健胸膛,隱約見得肋影,以其修為便是數日間未進食水,料不至此,應是受寶寶錦兒與媚兒那一記加強版的“赤血神針”所殘,損及眞元,形顯于外,方得這般枯槁。
蠶娘出手制服發狂的惡佛,對他的能為知之甚深,人狂無智,破壞力暴增數倍也非不可想象之事;以力觀之,防惡佛如防暴虎,不能說是不對。但看他在蓮覺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護寶寶錦兒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總覺這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不像壞人,一言一行必有意義,只是目前難以覺察罷了。
榻上的惡佛動也不動,呼吸悠緩,若有似無,就算沒恢復到八九成,也決計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軟柿子。耿照不以為他是傷后昏沉,沒聽見自己的招呼,抓不準惡漢意圖,以不變應萬變,拉開鋪了繡緞的八角圚墩坐定,舉箸道:“晚輩也還未用飯,這就不客氣啦。請。”自夾了一筷“云錦羅漢齋”,放入碗里,還未捧碗就口,忽聽巨漢沉聲低道:“某欲殺人,盟主許否?”未運眞力,已震得桌上杯盤喀喇作響,滑亮的桌錦斜斜顫移,似將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從容,反問:“大師何以殺人?”
惡佛依舊低垂眉眼,并未抬頭,撫著橫在膝前的扭曲鐵刃。
“此刀欲血,錚鳴不休。”
輕描淡寫的兩句,氣氛為之一滯。被鐵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動,究竟是何者欲血、誰想殺人,不言可喻,陰森中隱含肅殺,哪怕下一霎巨漢暴起出刀,大概也沒什么好意外的;緊繃之甚,連肌膚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動,正色道:“莫說金鐵乃死物,刀器遇血則銹,若是有靈,料想必不樂見。不會是刀想殺人。”
惡佛點了點頭。“如此,是人想殺人了。”
耿照仍是搖頭。
“雖說凡事總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無事,誰愿取命?血勇過后,見著尸身狼籍,有后悔的、有惡心欲嘔的,有害怕顫抖的…………人雖有爭勝斗狠的劣性,卻無殺人之本能;能選的話,人不會想殺人的。”
“那依盟主之見,殺人者誰?”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時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為妹妹含恨申冤的凄苦,想起天羅香眾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議事廳內,自己身披重創、手筋被斷時,映入臉簾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嘆息,沉痛搖頭:“我年輕識淺,很多事還想不明白。但要我說的話,是愛憎殺人,喜怒殺人,是驟然涌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殺人,而非是人殺人。因此,當激情平息,殺人者才會后悔、害怕,乃至厭憎自身,無法背負卻又再難抹滅,不管殺得再多,空虛永難塡補,自此踏上惡鬼畜生之路,沒有回頭的機會。”先前的一絲迷惘漸去,雙眸益發澄澈,昂然道:“我想,我的做法還是對的。殺人乍看是條解決問題的快路,然世路多歧,豈有快捷方式?貪圖一時便利,最終也只是走上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