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少年如何激動,蒼白的黑發男子始終無有響應,失焦的空洞瞳眸散于虛空中,茅草頂內蠅蛾亂舞,卻沒有什么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潑落,滿腔興奮頓被澆熄,不由苦笑:“我發什么瘋來?木雞叔叔癱了十多年,就算復原,也不可能恢復到自行進食的程度,否則七叔必有所覺,豈能留他在此?”畢竟不肯放棄希望,守在竹椅畔輕聲呼喚,盼見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時一般,就這么走到角落掀篋取食……然而卻不可得。
守候之間,耿照的心思無一刻不在飛轉。
他今貴為七玄盟主、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系,延岐圣伊黃粱診治,或日后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為良策;退萬步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于情于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群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說穿了也只有游尸門一系,勉強算上媚兒。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余,不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么想都是步臭棋。
況且,自己與古木鳶,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鳶,三邊都到了沖突將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說有哪一處安全;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么?
耿照搖了搖頭。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臟活兒干。為大義弄臟自己的手,干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別?此即他與將軍在價值觀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里,容不下岳宸風這樣的人。
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說是古木鳶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日在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尸,料想所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里。灰袍客迄今未將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根柢,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還不肯放棄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
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跡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將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體內,可惜他周身經脈淤塞,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只能認為除了韋晙,還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無聊賴摸到廢園打秋風的,又或韋晙對七叔的行蹤毫不在意,能向二總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掉飯菜,隨口調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進城,找熟人打聽,同父親、姊姊見上一面,橫疏影將兩人從龍口村接來朱城山,棲鳳館那回來去匆匆,不及細問,雖不疑她辦事的手腕,總是掛心。耽擱至此,再不動身返回客棧,怕東方將浮魚肚白,對弦子難以交代,這一面竟是見不上了。
依依不舍的少年吹滅燈焰,為竹椅上的癰人覆衣保暖,輕按著他干燥如紙的手背,低道:“木雞叔叔,我走啦,一定回來看你。”猶恐長者掛心,又補上一句:“你放心,我同七叔會好好地說。畢竟……是親人。”同木雞叔叔這般說話,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并不當男子無知無識,只因七叔說,木雞叔叔非不曉事,只是身子不聽使喚,其實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聲,腕間風至,碧火神功搶在意念之前發動,護體真氣一霎而凝,三分防御七分蓄勁,便是鋼圈鐵箍束來,也能震個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電轉,這才追上身體的反應,忽明白過來,連忙聚勁靴底,右掌虛劈一記,直將左腕上的真力貫出,一丈開外的夯土壁轟然塌陷,如遭鐵球掄掃,梁椽傾壓,滿屋茅屑簌落。
一只干燥微涼、鳥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說是強而有力,卻握得扎扎實實。
竹椅上的黑發男子依舊空洞地望著茅頂,就連草屑撲簌簌地飄至,眼睛也不眨一下,與抓著耿照左腕的那只枯爪,彷佛分屬兩具身軀,乃至兩個世界,彼此渺不相涉,渾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