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形閉合,地氣與術式自成系統,樁上用以導氣的形竅便即失效,與開陣四人間的聯系自然中斷。術法中謂“形竅”者,相當于是啟動陣基的牽掣,所入不外乎精、氣、血、神;畢竟是往里頭傾注了些什么,從意象上來看,就像容器的開口一樣,故以“竅”為名。
地氣的回涌——或說“沖擊”——一斷,傷疲立現,聶、韓雙雙盤膝坐倒,爭取時間調復。沐云色雖未經地氣摧殘,一震之下亦受創不輕,撕下衣擺銜住,捆扎了右腕傷口,也跟著閉目盤坐,調息運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響,一抹額汗,轉對那踏樁合陣之人,見他身形修長,比起肩寬膀闊、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韓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臨下睥睨的壓迫感。
來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纏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對襟大袖衫,披著長長的旅裝披風,層層疊疊,無不是厚而無光的絁綢材質,卻沒有半點風霜之色,干凈得像是自畫中走出;除內里的交領中衣是一塵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極淺極淡的松綠、竹綠、湖水綠,然而未見松柏之寒,蒼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風,映翠透黃,說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滿腹疑問,那人卻逕轉過身,瞇起姣細的丹鳳眼,團手為禮,長揖到地。“若非典衛大人神功相贊,今日我風云峽盡滅于斯。在下阜陽秋霜色,謝過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為奇宮“色”字輩的代表人物,人稱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據說修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時期的魏無音。
當年天雷砦一戰后,琴魔重創退隱,座下不計托庇風云峽的韓雪色,共收過六名弟子,而“風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來代表派系,與一班“無”字輩的長老周旋,絕非泛泛。
與能歌能哭、不從俗流的沐四訂交,見識過邪氣沖天的奇葩聶二,更別提敢于袒露傷弱、難以三言兩語形容的奇宮之主韓雪色……耿照以為自己早習慣了奇宮中人的特立獨行。在今日之前,他從沒想過,十年來實質掌握風云峽一系、在臺面下捭闔縱橫,長保龍首安泰的,會是這么恬淡溫和的一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揖拜弄得有些無措,忙不迭地抱拳還禮,赧然道:
“秋兄……秋大俠言重。是我將貴派群賢拖下水,幾成無可挽回的遺憾,天幸聶二俠的術法獨步當世,復得韓宮主與諸位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風云峽一系若因我而覆滅,那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鐵匠,說著說著,逐漸恢復了寧定,應對有據,未失分寸。只是無論喊“秋兄”或“秋大俠”,總覺得不太自在。秋霜色無疑遠較耿照年長,白凈面龐卻看不出實際年齡。人說“相由心生”,在他臉上,七情似不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瀾不興。
老胡與他私下論及蠶娘的駐顏術時,提到道門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張武功不過是通往長生的入門階,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將展現各種神通:先是“鷗鷺忘機”——因為忘了自己是個人,鳥獸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為是同類,見他便與之嬉戲;接著是“陶然忘齡”——忘了自己還活著,以致身子也給騙過,就此忘記老去。待練到了“舍生忘死”,那是連生死之別都忘卻,從而長生不滅,踏上真仙大道。
“……據說我們真鵠山上,有個老不死就是這樣。”
胡大爺說這話時神秘兮兮,仿佛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給聽去了,不由自主壓低聲音,頻頻四下張望。“我師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時居然管叫‘太師叔’……你說該有多老?”
“應該是輩份高罷?”這種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見過不少,不明白老胡何以為怪。
胡大爺搖頭。“他是真的老。就因為他躲在太昊祖師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城觀那幫牛鼻子才纏著我師傅,非讓封了東皋嶺不可。他們楯脈不要臉歸不要臉,沒想還是怕丟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