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中年雅士收攏摺扇,怡然笑道:
“前院里的梔子花開得絕好,你不來迎,我才能細細玩賞,飽嗅了香息而來。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沒喊我。”那老家人名喚茍能,叫老茍或茍伯都不好聽,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經常來此,老家人見怪不怪,微一頷首權作招呼,便來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為意。
梔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點光,其上紋理細致,宛若上好的厚織。陳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著,色愛冷白,質偏厚軟,果與梔子花極似,那是真歡喜了,一邊殷勤延入書齋,一邊笑道:“這會兒趕上時節了,花開得好,香氣也好,都說:‘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我家鄉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劍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襯與那稍張即斂的烏眸,竟有種難以言喻的促狹之感,彷佛下一瞬便要說個什么笑話逗你似的,尚未聽聞已自難禁,哪怕真開了過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氣來。
央土有酒名玉露,別名就叫“玉堂春”,與花卻沒什么相干。陳弘范聽他如是說,笑道:“恩相欲飲,我讓能伯沽幾斤來。”
雅士大笑。“我這輩子所飲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斤’字,打幾斤來怎么得了?”
陳弘范忍笑道:“我聽人說金吾郎飲酒,等閑不用兩斤以下的酒埕。”
雅士隨意落座,作勢掩臉:“說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兩人相視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處。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時候未必值得夸耀,但他確實得人歡喜,毋須特意討好逢迎,也能贏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崢死后,朝中已不設相位。能當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稱“中書大人”的任逐桑了。
陳弘范的長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為能干,而是避嫌。
沒有被明確歸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許多陣營都吃得開的刑部陳尚書,能把觸角伸到更深更廣的地方,是相當稱職的中間人。為此之故,任逐桑從不在自宅接待陳弘范,在朝中的往來應對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熱。
“甘露坊那廂……”趁陳弘范從書桌抱來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隨口問:“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動甚勤,看似進展不錯。”
“的確不錯。”陳弘范笑道:“那一位對阿攣姑娘始終以禮相待,甚是相得。前幾日聽說了姑娘的遭遇,還發了頓脾氣,讓楊公公布置親信,往東海查案去,十分來勁。”
陳弘范就是在人心這點上琢磨得透,才能為中書大人所用。旁人進獻貴女,巴不得陛下趕緊弄上龍床,最好懷上龍子,“以禮相待”算哪門子不錯?殊不知得手之后,便是濃情轉淡之始,這一節天子與庶民并無不同。若無足夠的情愫牽緣,緊緊糾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費心血俱是白饒。
任逐桑輕轉杯緣,清澈有神的鳳目望著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雖掛笑意,卻未必是全喜。“你找個機會提點楊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緩一緩,別一股腦兒倒出來邀功。官家遠在京城,不知東海根柢,然而出口成憲,屆時讓誰辦去?總不是他楊玉除。”
陳弘范明白厲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會得。”
帝后失和的耳語在平望都流傳既久,三宮六院的規模又遭先帝所限,沒點上下其手的空間。這趟娘娘鳳駕甫一離京,各方勢力無不挖空心思見縫插針,想把皇帝摁進自家美人的腿間,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權勢,可惜功敗垂成,沒有一名佳麗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誰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個,居然還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