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說遺言,忍著焦灼沒敢驚擾,閉口靜聽。
“適才三擊,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難解;緣來頓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權作謝禮,望……盟主不棄。”
“大師謝我什么?”耿照茫然不解。
惡佛微微一笑。“我代蒼生……謝盟主入苦海。”
耿照識他至今,這是頭一回見他笑,從沒想過這張黥滿鬼形、丑得駭人的猙獰面上,能綻出這等寧定笑容,越發心慌,話中所蘊之悲憫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紅了眼眶。“大師,勿要棄我……我定救得大師!這句我聽不明白,還須大師開示……大師萬勿棄我!”
惡佛含笑松手,蒲扇般的鐵掌垂落,順勢扯斷頸繩,光潔的髏骨散落一地。
巨漢扣住一枚,緩緩拍打,彷佛劃拳作歌也似,閉目吟唱:“他山本山無處,法門空門俱罔;殺遍虎豹蛟龍,掀翻塵世血浪。汰!身里身外皆樊牢,幾回天上神仙葬?”說著哈哈大笑,連道:“過癮,過癮!惟汝為囚,好自為之!”雷般的豪笑忽絕,眉結頓松,更不稍動。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獄”的西獄里,不是每間牢房都能見光。這座落于天井中、不過丈余見方的磚房,難得三面墻頂都留有鐵檻小窗,白天里日影遞移,始終都能有光。
磚房原為獨囚之用,而后屢經易改,重新清出來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此際房內四壁,均以火漆繪滿佛字,這回時間充裕,越浦衙門的吳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與內監的倉促手筆不可同日而語。
聶冥途蜷在陽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葉,左踝的腳鐐還有條長鐵鏈釘于磚墻,鐵鐐的圈徑是數日一調的,盡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鎖禁。西獄的嚴密非是衙門內監可比,典衛大人交代下來,這名囚犯每日僅有一碗粗糧、一盅食水,牢頭可是確實執行,食水里連半朵油花都沒有,遑論肉食。
沒了《青狼訣》的回復異能,兼之丹田既毀,曾經縱橫黑道的“照蜮狼眼”聶冥途,也不過是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罷了。習練半生的至陰功體雖付東流,畏光的遺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緊閉雙眼,憑藉本能挪動身體,避開對面小窗投入的陽光。
聶冥途想過各種結局,獨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地方毫無尊嚴地爛著,耿小子甚至給他安排了大夫,確保傷勢得到治療。待衙門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價,教他坐穿牢底為止——
(耿……耿照!殺千刀的小王八蛋……爺爺同你沒完!)
老人在心里不知咒罵了他多少回,用盡一切惡毒字眼,半夢半醒間,忽覺置身于一片草枯樹凋、生機滅絕的景致里,彷佛是個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類的物事似遭火焚,難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鐵的僧衣巨漢背向趺坐,似正低頭誦經,腦海深處隨即響起嗡嗡低語。聶冥途聽得耳熟,忍不住又湊近些個:“……南冥?”
巨漢并未回頭,偈唱聲落,忽然大笑:“惟汝為囚,好自為之!”拂袖起身,逕朝一團光暈行去。那團華光極其耀眼,不知怎的卻不覺刺目,聶冥途遮眉望去,只見光里還有一條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懸長劍,手里拿著一張判官鬼面,五綹長須飄飄,只是逆著光看不清長相,身形卻甚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