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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畔前,二人喝酒吃肉,也許是知道了自已將要死去并且接受了這一點,聞潮生的內心變得無比平靜,而當一個人終于可以安靜下來之后,他才有心境去欣賞天地之間最原初、最本來的面容。
山是山,水是水,不夾雜絲毫主觀的意念,不滋生任何雜亂的情感。
聞潮生喝得半醉,眼前似清似朧,他時而看水中月,時而看天上星,不知不覺,二人的酒就這么喝完了,吃得一片狼藉的魚骨扔進了面前的大河里,隨水東逝。
阿水也醉了,她踢掉了鞋兒,半踩半靠在椅上,脊背不似尋常時候那樣挺直,一根手指還勾著已經喝光的酒壇,放于一旁,搖搖晃晃。
她凝視著面前流啊流啊流不盡的河水,眸光漸漸隨著水中的星月一同蕩漾散開,斷斷續續地跟聞潮生說起了自已的小時候。
她說在苦海縣,曾有個大她七歲的哥哥,對她極好,但她哥天生身子骨瘦弱,似有缺殘,還患肺病,不能做重活,只能跟著娘親拾掇拾掇家中瑣事,因為為人謙厚,被縣城里的一位教書先生喜歡,免費教他識了些字,后來隨著阿水長大了些,她哥哥的健康狀況也急轉直下,半夜時常劇烈咳嗽,開始只是濃痰,后來漸漸成了血。
“……那年正值征兵,由于父親是全家所有人賴以生存的保障,自然他不能去,我那時聽說參軍之后家中會得到一筆銀錢,于是偷偷報名了,后來我就跟著去了王城兵部,受兵部的大人指派后,被分到了齊國東部的邊城風城,跟了風鼎寒將軍。”
“早幾年阿哥的身體狀況還不算太糟糕,會給我寫信,甚至瞞著爹娘偷偷寄些銀錢,新衣……后來有一年的冬天他忽然不寫了,是父親托苦海縣的那位教書先生寫的,信上說我哥入冬的時候,夜里肺疾發作,走了。”
阿水無比簡潔地說起當初,而后長長呼出了一口氣,這段記憶留下的傷痛其實已經被名為「時間」的解藥治愈撫平了許多,只是重新提起的時候,她仍然覺得胸口悶沉。
“再后來,就是父母與我寄信了,齊國疆域遼遠,邊關常有小型戰事與兇徒來犯,去了邊關的將士,十幾二十年回不了家一趟的比比皆是,本來得知爹娘安好,我也逐漸接受了這樣的生活……卻不曾想,這一切都只是謊言。”
她所指的謊言,自然是因為那五年來一封又一封虛假的信件,以及五年前被洪水沖走的父母。
聞潮生半閉著眼,說道:
“平山王建造「忘鄉臺」是想為齊王留下一大筆錢財用于這場即將席卷天下的戰事,我想當年程峰也知道真相,但他仍然無法接受這一點,所以才會冒著生死之險去燒忘鄉臺,可惜,忘鄉臺的建立本就是書院授意,是參天殿默許甚至有所需求的地方,怎么會讓程峰這樣的嘍啰壞事呢?”
“以前參天殿為了逐鹿天下,暗中積聚力量,若是遇見天才,自然珍惜,而如今他們自我封閉,狂傲無邊,早已將自已與人間凡俗劃清界限,自詡天下無敵,自然對于后來者沒有那樣求賢若渴之況。”
“仔細想想,參天殿內的十八人也未必上下一心,書院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觀其他同門之境況,便可見殿內一斑,「十八」這個數字,可能對于參天殿的掌權者而言已經有些多了,如果再繼續增加下去,事情就會超出他的掌控。”
阿水沒去過書院里面,但也明白了個七七八八,掛在指尖晃動的酒壇突然停下:
“這就是為什么明明參天殿有吸納你與程峰進入其中的念頭,但隨著他們已發現你與程峰有絲毫忤逆他們的想法,立刻就毫不留情地要驅逐甚至是殺死你們?”
聞潮生道:
“可不,現在還沒進去就已經一身的反骨了,未來若是突破了天人甚至走得更遠,那還得了?”
頓了頓,他又道:
“「忘鄉臺」一事爆出之后,齊國王族已經失了民心,如今全靠著參天殿的那群孫子踩著平山王惡名上位,再拉動無數百姓的情緒,這一次齊國聯合燕、陳出征趙國,若是沒有一戰功成,后續就會陷入極端的被動……那幫參天殿的老畜生們死了倒是活該,只是可惜了那些淪為了犧牲品的將士與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