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忽然抓住隨侍太醫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的皮肉,“從上個月初開始,每日的方子、藥材來源,還有煎藥的人,都給朕一筆一筆列清楚。”
他看見武媚娘只低頭替李弘理了理被角,指尖觸到孩子冰涼的手腕時,忽然抿緊了唇。
暮色漫進東宮時,王燦捧來一摞卷宗,最上面的是太子今日未批完的奏折,朱筆還擱在“賑恤”二字旁邊,墨跡未干。
李治翻開一看,見李弘在“河南水患”的奏報上批了“開倉放糧,勿使餓殍遍野”,字跡比平日潦草許多,最后那個“野”字的末筆拖得老長,像是突然力竭。
他忽然想起前日李弘說“兒臣近日總覺得乏力,許是春困”,當時自己還笑著說“你母后跟朕說,你半夜還在看《漢書》,該多歇著”。
掖庭獄的拷問聲透過宮墻傳來時,李治正盯著案頭李弘送他的鎮紙——那是塊天然形成的云紋青石,孩子說“父親批奏折時,看見云就想起兒臣在東宮看云”。
此刻石頭觸手生涼,像極了李弘腕間的溫度。
武媚娘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遞來一盞溫好的參茶。
他想起昨夜批完奏折去東宮,李弘已經睡了,帷帳里傳出均勻的呼吸聲,他沒舍得叫醒,只替孩子掖了掖被角。
那時怎么也想不到,這竟是最后一面。
武媚娘垂著眼瞼,發間的珍珠釵子輕輕搖晃:“陛下保重龍體,莫要為了弘兒……誤了國事。”
她忽然哽咽起來,卻又強自忍住,“陛下,我們還有其他的孩子。”
“夠了!”李治猛地摔了茶盞,青瓷碎片濺在青磚上,像極了李弘周歲那年打碎的玉碗。
那時孩子嚇得往他懷里鉆,他還笑著說“碎碎平安”,此刻卻只覺得滿心的碎,扎得胸腔生疼。
子夜的鐘鼓樓傳來更聲,李治獨自坐在太極殿的龍椅上,案頭擺著未寫完的《帝范》。
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繪著“萬國來朝”的壁畫上,顯得格外單薄。
他摸出袖中李弘的胎發——那是太醫令當年用金盒裝著送來的,發絲細細軟軟的,還帶著奶香。
如今放在掌心,卻只剩干澀的觸感。
殿外忽然下起了雨,春寒透過窗縫鉆進來。
“父親莫怕,弘兒長大了,能替您守江山。”
李弘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那時他握著孩子滾燙的手,想著等這孩子加冠,就該讓他獨當一面了,卻不想終究是等不到了。
硯臺里的墨汁漸漸凝凍,他提起筆,在《帝范》最后一頁添了句:“至親至愛,終成劫數。”
筆尖劃破宣紙,露出底下泛黃的舊箋——那是武媚娘當年寫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墨跡至今未褪,卻再也照不進如今這滿室的寒涼。
當年李弘站在太極殿門口,看朝陽漫過丹墀,照得孩子眉眼生輝。
李治就這么看著他。
那時他想,這就是大唐的未來啊,卻不想這未來,竟像這晨露般,轉瞬即逝。
窗外,梨花還在落,卻再沒人會撿起來,說要給父親簪在鬢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