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冷笑一聲,“弘兒死了,你以天后之位臨朝,這天下……”
“住口!”武媚娘忽然沖上前,素羅裙掃過案幾,案上的茶盞“啪嗒”落地,碎瓷片濺在李治腳邊,“虎毒尚不食子,何況我是他的生母!”
她扯開左袖,露出小臂上一道淺褐色的疤痕,“這是弘兒出痘那年,我怕他抓癢,整夜抱著他睡,被他指甲撓的!你那時嫌痘疹傳染,要將他送去別宮,是我求著你!”
后來孩子好了,她卻瘦得脫了形,抱著孩子的小衣說“只要弘兒好好的,我怎樣都好”。可如今,那些日日夜夜的照料,竟成了眼前人眼中的偽裝。
“你以為朕會信?”
殿內忽然靜得可怕,唯有漏壺的滴水聲“滴答滴答”,敲在兩人之間的沉默里。
“哈哈哈哈哈……”
武媚娘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砸在素羅裙上,“原來在陛下心里,我是連親生孩子都能毒殺的蛇蝎婦人。當年在感業寺,你說‘不負如來不負卿’,后來封后,你說‘媚娘與朕,當為千古夫妻典范’——如今卻拿最狠的刀子戳我的心。”
她踉蹌著退了兩步,靠在廊柱上,望著偏殿的梓宮,“弘兒啊,你若泉下有知,可曾想到,你爹娘竟會在你靈前,互相猜忌至此?”
李治看著她顫抖的肩,忽然想起昨夜在東宮書房看見的東西。
李弘的案頭擺著未批完的奏疏,硯臺底下壓著張字條,是孩子氣的筆跡:“明日要給母后送她愛吃的石榴膏,記得讓尚食局少放糖,她嫌太甜。”
“或許……”他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是朕錯了。”
“又或許,朕沒錯。”
武媚娘沒說話,只是盯著青磚上的碎瓷片。
那些碎片映著燭火,像極了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她想起李弘第一次叫“母后”時,奶聲奶氣地扒著她的裙擺。
想起他第一次監國,緊張的問她“這樣批奏折,母后可滿意”。
可如今,感業寺的梅花開了又落,她的孩子卻永遠走了,而她與眼前的男人,終究是回不去了。
殿外的鐘鼓忽然響起,是五更天早朝的時辰。
李治撐著案幾站起身,狐裘滑落在地,他望著武媚娘,忽然發現她鬢角竟添了幾根白發亮的嚇人。
“去看看弘兒吧。”
他忽然說,聲音輕得像一片雪,“他最愛干凈,別讓帷帳上落了灰。”
武媚娘沒動,只是盯著他腰間的玉佩——那是他們的定情之物,從感業寺到太極宮,他戴了二十年。
這一夜的對峙,終究沒個答案。
就像李弘案頭未合的《春秋》,書頁間夾著的那朵白梅,還沒來得及枯萎,便被風雪卷進了歷史的褶皺里。
唯有殿角的銅鈴還在響,驚起幾只寒鴉,掠過灰蒙蒙的天際,雪落無聲,卻將一對夫妻的信任,連同長子的性命,都埋進了帝王家的青磚縫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