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推開的聲響帶著幾分遲疑,像極了他們近年相處時的氛圍——明明是結發夫妻,卻總隔著一層薄紗般的生疏。
她沒回頭,卻從鏡中看見他扶著門框的身影,腰間的玉帶松垮垮墜著,竟比上個月又瘦了一圈,玄色常服上還沾著幾點未褪的墨漬——定是又在兩儀殿熬了整夜。
當年那個少年天子,此刻連走路都帶著輕微的咳喘,袍角掃過青磚的聲音,像極了她鬢角白發生長的速度,無聲卻刺目。
李治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指尖忽然觸到她后頸的碎發。
那里不知何時添了顆淺褐的痣,他記得年輕時吻她這里時,她會笑著縮脖子,說“陛下癢”。
如今指尖觸到的,卻是微涼的肌膚,還有幾縷倔強的白發纏在指縫間——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竟已攜手走過三十載,從感業寺的青燈到甘露寺的龍榻,從昭儀到天后,從少年到遲暮。
武媚娘忽然想起李弘死訊傳來那日,李治看她的眼神——那是一種陌生的、帶著刺骨懷疑的目光,像利刃般剜進她心口。
她知道朝野上下的流言,知道御史臺的奏折里寫著“天后鴆子”,可她更清楚,這個被她喚作“陛下”的男人,是她唯一的軟肋。
就像此刻,他指尖擦過她眼角的淚時,她忽然想,比起江山,比起權柄,她更怕的,是他眼中再無當年的溫柔。
“陛下總說太極殿有先帝的氣,可含元殿的地基,是您親自監工夯的土。”
李治猛地抬頭,正對上她泛紅的眼尾。
當年戶部說關中大旱,媚娘已悄悄撥了自己的體己銀買糧——原來她什么都知道,卻偏要等他來服軟。
就像當年她在昭儀宮替他抄經,明明字比他寫得還好,卻偏要說“陛下的字帶著帝王氣,臣妾學不來”。
“明日早朝...”他忽然湊近她耳邊,像年輕時說體己話般輕聲,“朕讓婉兒把你的鳳椅搬到御案右側。”
此刻聽著他略帶喘息的話語,她忽然笑了,指尖替他理正歪斜的幞頭,觸到他后頸新添的皺紋。
那里曾是她最愛吻的地方,如今卻布滿了歲月的痕跡。
李治忽然想起那時候含元殿建造,那些石頭是媚娘親自選的,說要刻上“日月當空”的紋樣——那時他還笑她胡鬧,如今卻覺得,這四個字竟貼切得可怕。
他是日,她是月,雖有盈虧,卻終究共同照亮這萬里山河。
就像此刻,她靠在他肩頭,發間傳來的還是當年的梅花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那是她為他學的,從不懂藥理的少女,到能辨百藥的天后。
“弘兒的事...”他忽然哽咽,指腹擦過她手背的薄繭,“朕錯了,朕不該查你的,你能原諒朕嗎?”
話音未落,武媚娘已用指尖堵住他的唇。
她抬頭望著他,看見他眼底的紅血絲,看見他眼角的皺紋,看見那個曾讓她心動的少年郎,終究被歲月磨成了需要她支撐的帝王。
想起李弘去世的那日,她躲在立政殿哭到天明,卻在他面前強撐著說“陛下保重龍體”,此刻忽然覺得,那些沒說出口的委屈,在他這一句“朕錯了”里,竟化作了繞指柔腸。
此刻四目相對,無需多言,便已懂了彼此眼底的深意,江山也好,權柄也罷,終究抵不過“夫妻”二字的重量。
當含元殿的盤龍石柱被晨光鍍上金邊時,李治與武媚娘并肩而立,他的龍袍拂過她的冕服,像日月交疊般,在青磚上投下重疊的影子。
風掀起殿角的銅鈴,“叮鈴”一聲脆響,驚飛了槐樹上的宿鳥——有些東西終究變了,就像老去的容顏,就像新立的朝殿。
可有些東西卻從未變過,比如掌心相握的溫度,比如眼底未滅的光,比如,對這萬里山河共同的期許。
那些在燭火與晨光里交替的目光,終將化作大唐史冊里的一段注腳——不是帝王與天后的權謀,而是一對夫妻,在江山與歲月間,寫下的最綿長的告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