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照耀著大明宮,御花園里蟬鳴聒噪。
武媚娘輕搖團扇,素色紗裙拂過青石板上的苔痕,檀香木輪椅碾過碎石的聲響,驚起了棲在花架上的白頭翁。
李治裹著明黃龍紋披風的身子微微顫抖,骨節嶙峋的手指死死攥住輪椅扶手,繡著金線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間密密麻麻的針灸痕跡。
“媚娘啊,朕從小就在這里玩。”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有一年上元夜,我們在這里放河燈……”
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咳嗽撕裂空氣,他慌忙用帕子掩住口鼻。
武媚娘的睫毛微微顫動,想到了有一年元宵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
彼時她尚是掖庭宮女,隔著層層宮墻,望見當時的太子李承乾帶著李治在流觴亭中與諸王賦詩。
而今亭下九曲溪早已干涸,只剩幾尾錦鯉在殘荷間掙扎。
“陛下該歇一歇了。”她伸手欲接過帕子,卻被李治擺手制止。
帝王渾濁的目光掃過滿園繁花,最后落在那株百年古梅上:“朕也從一個少年,到如今垂垂老矣。”
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梅樹,“還記得顯慶五年那場大雪嗎?你冒雪為朕送參湯,在這樹下摔得渾身泥濘……”
他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蒼涼,震落幾片將謝的櫻花,落在他的發間。
武媚娘喉頭泛起苦澀。
此刻看著眼前形容枯槁的帝王,想起他握著她的手,將鳳釵插入她發髻時掌心的溫度。
“你們都退下吧。”
李治突然說道。
御花園陷入詭異的寂靜。
他抓住武媚娘的手腕。
“媚娘,朕好久沒有好好看你了!”
武媚娘望著李治眼中瘋狂的火苗。
“陛下會好起來的。”
“以后啊,還能一直看!”
她輕聲說,聲音像絲綢般順滑。
“好起來?”李治笑了笑。
“朕好不起來了,大限將至,朕的心里清楚。”
她緩緩跪下身,東珠流蘇垂在眼前,將李治的面容割裂成破碎的光影:“陛下言重了。”
“言重?”
“媚娘,你有什么話,想要對朕說嗎?”
李治看著眼前的武媚娘,眼中帶著詢問之意。
“陛下,臣妾,沒有什么話,想要對陛下說。”
李治劇烈喘息著,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圣旨,龍鳳紋封緘上的朱印已經褪色,“這是傳位詔書,立賢兒為帝,靈前繼位。”
手指將詔書拍在她膝頭,“拿著!”
“陛下……”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份詔書上,是否要讓臣妾殉葬?”
“你看,媚娘,你這不是有話想說?”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
“高明的謊言,永遠都是七分真,三分假。”
突然,他的拇指輕輕掐住她的下頜,“就像你當年對朕說‘愿為陛下粉身碎骨’時,眼睛里燒著的火,可比現在亮多了。”
這句話似乎耗盡了李治最后的力氣。
他癱倒在輪椅上,胸口劇烈起伏:“遺詔,朕寫了八份。”
“分別留在太極宮、大明宮、洛陽宮……”咳嗽再次襲來,他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還有你永遠找不到那些地方,就像你永遠猜不透,朕究竟希望誰繼承大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