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侍臣捧著暖爐,幾次想上前,都被他擺手制止。
遠處的海平面泛起魚肚白,歸港的商船正緩緩靠岸,桅桿上的“唐”字旗被海風扯得獵獵作響。
李泰望著那些熟悉的船影,忽然想起乾武十六年,他第一次在東京港見到阿拉伯商人的情景。
那時的港口還是片荒灘,他拄著拐杖在泥地里丈量,連靴子都陷進了爛泥里,身后的屬官勸他回府,他卻指著遠處的海說:“這里將來會是大唐的眼睛,得讓它看見整個天下。”
如今的東京港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
青石鋪就的碼頭綿延十里,波斯的琉璃、新羅的綢緞、天竺的香料在棧橋上堆成小山,穿各色服飾的商人用夾雜著唐話的外語討價還價,連挑夫的號子都帶著幾分異域的調子。
李泰看著這一切,干枯的嘴唇咧開個笑容,露出幾顆松動的牙齒——這是他用三十年光陰,在大唐的東方種出的花。
“你給我站住!”
尖利的爭吵聲突然刺破晨霧。李泰轉過頭,看見棧橋邊圍了一圈人,一對父子正紅著臉對峙。
少年約莫十八九歲,青布衣衫的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攥著個包袱,看模樣是要離家出走。
他對面的中年人穿著體面的錦綢長衫,卻氣得渾身發抖,手里的算盤摔在地上,珠子滾得滿地都是。
“我去廣州學經商,跟王掌柜說好的!”
少年梗著脖子,喉結上下滾動,“你非逼我考明經科,那些之乎者也能當飯吃?”
“我當年就是信了那些商人的鬼話,才賠光了你娘的嫁妝!”
中年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彎腰去撿地上的算珠,手指抖得半天捏不住一顆,“你以為經商那么容易?去年洛陽米商囤積居奇,多少人家家破人亡……”
“那是你沒本事!”
“我同學他爹,靠賣瓷器到波斯,現在家里蓋了三層樓!”
李泰的咳嗽聲打斷了爭吵。
他扶著侍臣的手慢慢走過去,錦袍下的脊背其實早就駝了,每走一步,膝蓋都發出細微的聲響。
圍觀眾人里有人認出了他,低聲驚呼:“是魏王殿下!”議論聲頓時小了下去,連那對父子都愣住了,忘了爭執。
“這算盤打得不錯。”李泰彎腰撿起地上的算盤,指腹撫過光滑的紫檀木框,“看這包漿,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中年人愣了愣,點頭道:“是……是小的剛入行時,家父送的。”
“那時候你一定覺得,這算盤能算出金山銀山。”李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像秋日里曬干的菊花,。
老夫年輕時,也覺得自己能算出大唐的疆土。”
他望向少年,目光溫和得像晨霧里的海水,“你想去廣州,知道那里的船什么時候離港嗎?知道波斯商人喜歡什么樣的瓷器嗎?知道海上的風暴多可怕嗎?”
少年張了張嘴,臉漲得通紅:“我……我可以學。”
“是該學。”李泰把算盤遞還給中年人,“但不是學怎么賺錢,是學怎么在風浪里站穩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