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們哪里見過這陣仗,有人扔下刀就往回跑,有人被滾石砸中,慘叫聲此起彼伏。
崔乾祐的邊軍從崖上沖下來,他們穿著厚重的明光鎧,手里的陌刀一揮就是一片血光。那些剛拿起兵器的百姓,就像被割的麥子一樣成片倒下。
哥舒翰的鐵車被卡在谷道中間,他想指揮軍隊突圍,可嗓子里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他看見王思禮被三個叛軍圍住,身上中了七八刀,最后靠著最后一絲力氣把刀插進了一個叛軍的咽喉。
他看見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年兵,手里還攥著娘給的平安符,就那樣睜著眼睛倒在血泊里。
不知過了多久,喊殺聲漸漸平息。
谷道里積滿了尸體,渭水支流都被染成了紅色。
一個叛軍將領掀開鐵車的簾子,用矛尖挑起哥舒翰的衣襟:“安祿山將軍有請。”
哥舒翰沒有反抗,只是任由他們拖拽。他的半邊臉沾滿了血污,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當他被押到安祿山面前時,這位曾經的河西節度使,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想起出兵前,自己對著長安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那時他就知道,此去不是戰死,就是被俘——只是沒想到,敗得這么快,這么慘。
安祿山的營帳里,燭火跳動著。
哥舒翰癱在地上,聽著叛軍將領匯報戰果:“崔將軍已率軍拿下潼關,斬首三萬,俘虜五萬,繳獲糧草……”
那些數字像針一樣扎進他的耳朵。
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模糊的字:“圣人……悔否?”
安祿山聞言大笑,笑聲震得帳頂的灰塵簌簌落下:“他?他現在怕是正忙著收拾金銀細軟,準備往蜀地跑呢!”
哥舒翰的頭歪向一邊,渾濁的眼睛里滾出兩行淚來。
他想起年輕時在長安,玄宗曾拍著他的背說:“有哥舒在,西境無憂。”
可如今,西境的狼煙燒到了長安門口,他這個“無憂”的保障,卻成了階下囚。
鐵車碾過靈寶谷的尸體時發出的聲響,民夫們臨死前的哭喊,王思禮最后那個決絕的眼神……這些畫面在他腦子里盤旋,最終都變成了一個聲音: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害了潼關。
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親兵沖進來說:“大燕皇帝(安祿山已稱帝),崔將軍奏報,長安方向火光沖天,似乎……”
安祿山猛地站起來,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看來,李隆基是真的跑了!”
他轉頭看向地上的哥舒翰,踢了踢他的腿,“聽見了嗎?你的皇帝跑了,留你這個老頭子在這里替他擋刀。”
“你說,你這一輩子,值嗎?”
哥舒翰沒有回答,只是喉嚨里的“嗬嗬”聲越來越響,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
他的左眼死死盯著帳外,仿佛能穿透潼關的城墻,看到長安城的方向。
那里曾有他少年時的夢,中年時的榮耀,老年時的歸宿。
可現在,那座承載了大唐百年繁華的城,大概也要像他一樣,落入叛軍手中了。
夕陽透過營帳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哥舒翰的頭徹底歪倒在一邊,嘴角還掛著未干的涎水,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曾經讓吐蕃聞風喪膽的“哥舒夜帶刀”,終究沒能帶起拯救大唐的最后一把刀。
靈寶谷的血,潼關城的磚,還有他這個中風的老頭子,都成了這場荒唐戰爭里,最沉重的注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