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一番痛斥,粗魯無比,卻言辭犀利,字字如刀,刺得書生面紅耳赤,脖頸漲得似要炸裂,青筋根根凸顯,宛若有怒火在肌膚下翻涌。
他緊咬牙關,雙目圓睜,似已瀕臨暴起的邊緣,恨不得當場拿刀將老者給宰了,卻又被老者的氣勢壓得一時無言。
酒肆內的空氣仿佛凝固,光線從格花窗中射地來,映照著書生那張羞憤交加的面龐,更顯幾分狼狽。
一旁的老朱卻似遭雷霆震懾,猛地僵在原地,手中酒杯微微傾斜,琥珀色的酒液險些灑出。
他的眼神凝滯,思緒被老者引述的那句“百姓足而后國富,百姓逸而后國安”狠狠牽動。
這正是老朱昔日親口所說,亦是他對臣子的告誡。
此刻,這句話如洪鐘在耳畔回響,令老朱心頭猛然一震。
眼下秋收已過,寒風漸起,田野間一片蕭瑟。
莊稼早已收割殆盡,土地沉寂,需待來年春暖花開,方能再度翻土耕種。
往昔,百姓或上山砍柴,或忙于雜務,如今卻因蜂窩煤的普及,柴火之需銳減,連帶著雜務也少了許多。
朝廷雖大興土木,修筑堤壩、鋪設道路、營造房舍,雇傭勞力無數。
然而,工程再大,也不可能吸納全國所有閑散之人。
能雇得其中的一成,再通過周邊的事情,帶動一成,總計有兩三成的人有活干,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余下的大多數百姓,囿于農事的季節性,只得在冬日里賦閑在家,別無他法。
這有何不妥?
老朱心頭暗問。
安逸的百姓會揭竿而起嗎?
絕無可能!
有飯可食,有衣可蔽,閑暇時能曬一曬冬日的暖陽,甚至偶至茶肆品一盞清茶,酒肆抿一口濁酒,有這樣的神仙般逍遙快活的日子,誰會冒著抄家滅族的滔天之罪,去謀逆作亂?
老朱捫心自問,若當年他身處此境,腹中有食,身上有衣,日子安穩,誰若蠱惑他反叛朝廷,他定會毫不猶豫將其扭送至官府。
歸根結底,百姓的安足樂業,才是江山社稷穩固的磐石。
道理如此淺顯,老朱早已心知肚明。
然而,他出身貧寒,早年顛沛流離,長期養成的習慣,早已讓老朱將人就是要吃苦耐勞的信念刻入骨髓。
正是這根深蒂固的觀念,才讓他在看到那些閑散無事的人,總覺得心生不適。
總覺得這些人怎可如此懈怠,終日無所事事?
大明的風氣怎可如此松散?
百姓怎能如此沉溺安逸?
然而,老者那番擲地有聲的駁斥,宛如一記重錘,猛地砸在老朱心頭,令他如醍醐灌頂,思緒豁然開朗。
人之一生,胼手胝足,辛勤耕耘,誰不渴望片刻寧靜,稍得喘息?
即便是老朱自己,身為以勤勉著稱的“超級勞模”,也曾在詩中流露心聲:“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猶擁被。”
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悠閑歲月的向往。
身為帝王,他何嘗不想卸下重擔,偷得半日清閑?
只是國事如山,逼得老朱不得不夜以繼日的工作,難以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