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的這篇賦文不僅文采斐然,更在主客問答間暗藏機鋒。
當寶月大師讀到“法雨潤枯,終歸性海;禪鐘破妄,直指空華”時,在場幾位僧人竟不約而同地雙手合十,低誦佛號。
何聰此刻已面如死灰,他踉蹌后退兩步,被身后石階絆得險些跌倒。
先鎮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卻見這位素來倨傲的縣學案首嘴唇顫抖,喃喃道:“不可能這怎會是即興之作.”
寶月大師的聲音愈發洪亮,最后一段如黃鐘大呂般在山間回蕩。
“客倚石長嘯,聲裂層云,俄而萬籟俱靜,惟見曜日流天。
長嘯畢,客遽問:‘聲住何處?’余答曰:‘住汝耳根。’復詰:‘心向何方?’余指崖前柏子:‘在彼子實。’
余忽了悟,向之所謂澄明遷改者,皆鏡中觀影;天命私公者,實水上津痕。
余喜拊掌而歌曰:‘月出東山兮光澈淵,風過松杪兮霓回天,叩石鏗然兮鳴素弦,振衣颯爾兮濯靈泉。’
客亦笑曰:‘今沐金軀于玉露,釋塵縛于太虛。縱白駒過隙,而六合為幕。曷若迦陵銜妙果,雙棲覺樹9;寧效子晉控孤鳧,獨叩玄都?’
語止幡消,霞沉遠嶂;磬聲墮云,山寂人忘。
忽見一鶴掠階,旋沒蒼靄;惟余柏影在地,漫數清霜。”
尾音已落,全場怔然。
過了剎那,就連全程都在不偏不倚領隊監督的褐衣僧人,都忍不住贊嘆了一句。
“最后這段真真是有羚羊掛角之妙,細細品味,恍如泛舟江上,忽見青崖白鹿,而無跡可求,其境悠然,其意卓然。”
“阿彌陀佛!”
寶月大師雙手合十,雙目微闔,沉吟片刻后緩緩開口點評。
“所謂‘倚石長嘯’實以聲造境,恰似柳宗元‘欸乃一聲山水綠’之筆意,萬籟俱靜后獨見日光流動,可謂留白存韻矣。”
“主客問答之間暗藏三重境界——初問‘聲住何處’頗得‘盡是汝聲,那忽住得’之機鋒;次指柏子實,化用前唐高僧趙州從諗禪師‘庭前柏樹子’禪宗話頭;終悟‘鏡中觀影、水上津痕’,直指《金剛經》‘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層層遞進,化于無形。”
“而‘月出東山兮’之歌,又見《楚辭》遺風。客笑以迦陵雙棲、子晉孤叩作結,非獨取舍二端,實乃示人以不二法門縱白駒過隙,何妨六合為幕?此中真意,豈亞于陶靖節‘欲辨忘言’之嘆?”
“末了鶴沒蒼靄,柏影數霜,以景結情,余韻裊裊。全賦通篇文字如空山新雨,洗盡鉛華,于留白處見真韻,確實可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矣。”
寶月大師的紫色袈裟被山風卷起一道金邊,他忽然轉身面對陸北顧深深一禮。
這個出乎意料的舉動讓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這可是當今官家親自賜號的得道高僧!竟然向一個縣學學子行禮!
“此賦已非尋常文章,乃是文心通佛、筆落生蓮的妙悟之作。”
山間一時寂然,唯有松濤陣陣。
抱著頭蹲在地上的何聰,他的喃喃自語聲打破沉默:“這這不可能!”
何聰猛地抓起自己的賦文,幾下撕得粉碎。
碎紙如雪片般被風吹著飄落山崖,轉眼消失不見。
所有人都用可憐的目光看向他。
這孩子瘋了。
陸北顧平靜地看著何聰的失態,輕聲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