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堂內一時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梁都監的問題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雖然在講堂里沒有回聲,但在每個人的心里,卻都激起了漣漪。
——為何唐軍就敢追?追了就能大勝?為何宋軍追了就必被埋伏?
這個問題直指這些年輕下舍生們內心中對國朝積弱的隱痛,以及對戰事頻敗的困惑。
陸北顧深吸一口氣,夏天那清冽的草木香氣似乎也不能完全驅散心中涌上來的沉悶,眼見同學們一言不發,他緩緩起身,作揖行禮道。
“學生陸北顧,斗膽試答梁都監之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連講武先生也微微頷首示意。
“淺水原大勝后,李世民親率兩千騎追擊,看似輕進而能成功,關鍵有三。”
陸北顧的聲音在安靜的講堂里顯得格外清晰。
“其一是知己知彼。李世民在高墌堅守數月,與薛軍對峙,對薛軍兵力配置、將領性格、糧草消耗乃至周邊地勢,均都已了如指掌,而薛軍因為糧草不濟,是主動求戰的一方,在正面對決后宗羅睺全軍潰敗,士氣大跌,其勢已成強弩之末,再難留有足夠兵力組織有效伏擊或反撲。”
“而反觀好水川之戰,環慶路副都部署任福與涇原駐泊都監桑懌率數千輕騎作為先鋒,鈐轄朱觀、都監武英等人帶著步卒為后繼,在對夏軍的兵力部署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只聽說鎮戎軍西路都巡檢常鼎正與夏軍戰于張義堡,就跨過隴山率軍趕了過去,可知夏軍主力確切動向?可知隴山以西地形如何?恐是兩眼一抹黑,此乃只知己不知彼也!”
梁都監的目光掃過另一處沙盤上代表隴山的那片區域,仿佛能看到當時宋軍的茫然。
“其二是手握主動。李世民追擊,并非盲目突進,他親率的是兩千精騎,乃唐軍最鋒銳之矛,而且目標極為明確——搶占涇水南岸,隔絕宗羅睺與折墌城的聯系!此乃扼敵咽喉之舉,使潰兵不得入城休整,守軍不敢出城接應。”
“李世民始終掌握著戰場主動權,逼迫敵人按他的節奏走,而任福見敵佯退便以為勝券在握,貪功到了就仿佛是眼前吊著蘿卜的驢一般的地步,什么都顧不上了,只顧著追擊夏軍佯敗之兵,一路深入,輜重落后,步騎脫節,最后落入李元昊精心設計的口袋,從追擊伊始,主動已失,焉能不敗?”
陸北顧的聲音開始沉重了起來。
而這時,梁都監也拿起沙盤上代表宋軍騎兵的紅色小旗,在好水川口那片象征死亡的山谷中輕輕放下。
沙盤宋軍騎兵周圍,全是藍色的夏軍旗幟。
“其三是未慮勝先慮敗。李世民出擊時,唐軍主力龐玉部雖經激戰但損失不大,在兵力對比上不存在劣勢,隨時可為后援,李世民敢追,正是因其身后有大量援軍.而退一步言,對于李世民之勇,其自述‘吾執弓矢,公執槊相隨,雖百萬眾若我何’雖有夸大,但身邊有兩千精騎,即便被埋伏,一方面能從容殺出,另一方面于主力無損,是謂知己知彼。”
“再看任福,輕騎脫離大軍輜重,身后的援軍數量又少,一旦遇伏,西北其余三路兵馬根本來不及趕到,身后朱觀、武英帶的幾千步卒即便支援上來了也同樣會成孤軍,所以只要中了埋伏,不管有沒有援軍都難逃覆滅之局!”
陸北顧最后指向沙盤上代表淺水原高地的位置:“故而言之,唐軍此戰之勝是依仗地利消耗敵軍銳氣,隨后伺機反擊,李世民行動目標明確。而好水川之敗,則是任福貪功心切,脫離預設戰場和韓相公的作戰計劃,孤軍深入敵預設伏擊圈,步騎脫節。兩戰之所以結果差異巨大,非天時地利之過,實乃人謀不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