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拜師后開始,劉羨的大部分時光,就是去邙山隨陳壽讀書。
大約每日天還蒙蒙亮,頭頂還是一片漆黑的時候,聽到府中雞鳴,府外街道解禁,迷迷糊糊的劉羨就會被母親張希妙拉起來,草草洗漱一番,用過早膳,換了衣裳,拿上行李,就隨著牛車出發。
牛車當然是由車夫朱浮駕駛的,他的駕駛技術一般,加上遠郊的車道坑坑洼洼并不平整,所以劉羨進車之后,一出城道,就會被顛得不知所以,原本想睡個回籠覺的念頭,也隨著顛簸全然消散了。直到一個時辰后,劉羨才頭昏腦漲地抵達邙山下,還要走過一條荊棘叢生的小徑,才能抵達陳壽所在的草廬。
而在這個時候,天野多半一片蒼白,旭日的輪廓也隱隱約約,恰似冰面上的一粒珍珠。
漫長的車程、顛簸的震響、發白的旭日、漸漸稀少的人煙、還有山林間不時可見的墓碑,這就是劉羨對于童年發蒙之路的印象。
但劉羨對這條路沒有什么反感,當他回憶起這段經歷時,甚至會感到有一種很奇妙的緣分。
按常理來說,孩童的發蒙固然不是小事,但也不值得這樣大費周章。找一個在荒山中結廬的蜀漢故人,并不會比尋常的鄉中賢人好到哪去,無非都是習字讀書罷了,孩子又能懂多少大道理呢?可因為母親的堅持,一個無心當老師的人,頂著劉羨現在還不能理解的風險,剛好成為了能為他解惑的老師。
在那次被人嘲笑后,劉羨已經積累了越來越多的困惑:我是誰?我的祖先是誰?死在我面前的人是誰?是什么使我父親發瘋?又是什么令我遭人嘲笑?我又為什么是“亡國公”?
這些問題使他坐立不安,更迫使他行動起來。
起初他默不作聲地在大人中旁聽,只要有人在府中議論,他就悄無聲息地走到旁邊,試圖從只言片語中拼湊些蛛絲馬跡,可惜沒什么結果。
而后他聽郤安說過,各家府中里一般都有一本名叫“家譜”的書,記載著家族歷史的傳承。于是他就在家中頻頻翻找,然而一無所獲。
到最后,他只好在半夜偷偷摸進家中的祠堂,試圖臨摹下牌位上的名字,作為解開疑惑的引子。但很可惜,家中的祠堂僅僅只能追溯到祖父劉禪,那與劉禪并列或在其下的名字里,找不到賈謐說的“張飛”,也找不到自己的曾祖“劉備”。
以前的歷史宛如一片斧鑿過的空白,讓劉羨對著懸崖般的虛無面前止步,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都似乎變成了徒勞。但他更明白,這種荒誕般的現狀,與夢中的幽靈一樣,是決定了自己人生歸宿的根源。劉羨反而愈發想得到答案。
而借由這次拜師,劉羨已經有了一種冥冥中的預感,他將會得到答案。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正式發蒙的第一日,陳壽就為他解開了一個重要的困惑。
孩童發蒙,簡單來說就是識字,于是陳壽便弄來一塊沙盤,在上面寫下“劉羨”“辟疾”四個漢字,教給劉羨看,告訴他這就是他的大名與小名,然后給劉羨解釋兩個名字的意思。
“辟疾,你的大名為羨,顧名思義,是說你出生高門,福分非常,令人傾慕。你父母為你取這個‘羨’字,就是希望你能知足常樂,不要自怨自艾。”
“而你的小名辟疾,是令堂給你起的,辟是去的意思,疾則代表病痛,辟疾辟疾,就是令堂希望你無病無災,一生順利平安。”
劉羨坐在沙盤面前,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四個字,又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后指著“劉”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