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三王名陵,在二人眼中,也不過是三座長滿了林木荊棘的小山罷了,沒有傳說中的帝王氣,也沒看見有什么虎踞龍盤,更分不清誰是誰。若是陳壽不說,他恐怕永遠也想象不到,這里竟會葬有三位周天子。
那位寫下《黍離篇》的詩人,憂心的恐怕就是眼前這幅景象吧。生前的榮華富貴,到最后什么都沒剩下,往日的喜怒哀樂,都成了過眼云煙,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無人記得。只剩下這一首沒有曲譜的詩歌,如洛水般與世無爭,述說著千年以后不再有故國的憂愁。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陳壽在心中苦笑,然后整理思緒,拄著竹杖說:“最近京中流行談玄,喜歡說長生,談修行。但這么多年了,我沒見過不死的仙人,許多流行一時的神話,等親眼目睹后,卻發現不過是當地的怪談罷了。”
“人尚且如此,何況國家呢?周室坐擁八百年天下,可謂歷代之最,最后也不過化為塵土。魏文帝曹丕雖然多好大言,但說自古無不亡之國,不掘之墓,此句可謂信然。”
對于孩子來說,這些話未免太幻滅了,人在童年時總是會抱有這樣一種幻想:衰老是遙遠的,激情是無限的,年輕是永恒的。但打破了這種幻想,人也就不會遇到太多的困惑,能夠心安理得的接受平庸,這也就是陳壽的目的。
劉羨果然感到困惑,他問道:“歷代國家,國祚最長的只有八百年嗎?”
陳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與他繼續往西走,再往西兩里的一個山坳處,他們又遇見一塊古冢,其荒涼凄清,遠甚于此前遇到的所有墳墓,連墓碑都被枯黃的藤蔓纏滿了。只有墳前兩座生有綠蘚的石馬像,似乎在昭示著墓主的不凡。
陳壽指著枯藤下的墓碑問道:“辟疾,你來猜一猜,此間的主人辭世已有多久?”
“四百年?”
“不”陳壽緩緩搖頭,扒開枯藤,露出墓碑下隱隱約約的“故大司馬曹真之墓”幾字,他對劉羨解釋道:“這是前朝曹魏大司馬曹真的墳墓,死去不過才四十年罷了。”
劉羨感到十分奇怪,他雖不知道大司馬是什么官職,但聽老師的語氣,想必也位極人臣,可墳墓為何會如此荒涼?他的子孫不為他掃墓嗎?
謎題很快就揭曉了,陳壽道:“曹真身故后,其子曹爽更是為魏明帝所重用,并將身后事托付給他,致使其權傾一時,獨掌朝政。可曹爽無能,隨即為人引兵誅殺,夷其三族,其滿門百余人,無論男女老少,盡數受戮伏誅。后來雖然朝廷下令,從曹真的遠親中挑出一人,繼承爵位,說繼承曹真香火,可到底也無人敢來此掃墓了。”
“為什么不敢?”
聽到劉羨的發問,陳壽回頭注視他,慢慢說道:“因為誅殺曹爽的,正是當今天子的祖父,高祖宣皇帝。”
劉羨一時愣住了。
陳壽放下手中的藤蔓,緩緩退回數步,再看著布滿凄清的古冢,他也覺造化弄人:當年蜀漢北伐時面對的曹魏柱石,十年之后,其家族就如同枝上落花般紛紛凋零,而將其子孫滅絕的,偏偏又是他的繼任者司馬懿。
十年,對于八百年的周朝來說,根本微不足道。而八百年時間,對于宇宙造化來說,又何嘗不是短短一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