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時代計量的不同,西晉時的一畝地比較于現代,大約少了近四分之一。但即使如此,十畝地對于劉羨來說,還是有些太多。人光是全部走上一個來回,都需要小半個時辰,何況還要在里面勞作呢?
開始時,沒有耕牛,劉羨自己以人力犁田,他自以為身體強健,可七天下來,他才犁了六畝,背犁繩之處磨出道道血痕。若非飲食上沒有限制,恐怕早就精疲力盡了。
犁地之后,還有施肥,平地,除草,播種……等等工序,這些往日劉羨經常看過,知道勞累但不甚了了的東西,如今他都切實地體會到了。他逐漸明白耕種也是一種學問,而且是一種極為艱苦的學問。
而在這門艱苦的學問后,才是李密承諾的治國之學。說白了其實就是法吏之術。李密會在每日農作之后,專門花一個時辰教劉羨學習《漢律》、《泰和律》、《九章算術》、《水經》等書,令劉羨系統了解國家的律法、官制、地理、人口、經濟,具體地教導他朝廷如何做出決策,政令到郡縣層面后又如何執行。
李密的講法細致入微,常常輔佐以事例,無論河朔隴右,京畿巴蜀,他都有鮮活的正反事例可用,其學識之淵博,官務之精通,實在令劉羨嘆為觀止。
可即使如此,現在的劉羨,卻對李密產生了極大的積怨。
對劉羨而言,這段時間里,肉體上的勞累還在其次,主要不滿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安樂公府雖然不是最頂級的大戶,劉恂對劉羨也不上心,但是從小該給劉羨的公子待遇,從來沒有短缺過。劉羨沒有養成錦衣玉食的習慣,也能夠習慣粗茶淡飯,但仆人前呼后擁、隨從形影不離的情景,還是讓劉羨從骨子里帶有一些自尊乃至自負。
不說高人一等吧,至少也不愿意去做一些俗務。
而當自己脫下了儒袍與戎服,打著赤膊光著腳,與佃農們混跡在一起,甚至要與糞肥惡臭為伍的時候,他難免感到恥辱。
這并非出自于對農人的歧視與不同情,而是發自內心的不理解,自己學會這些有什么用呢?明明不需要這些經歷,通過走訪詢問就足夠了解了,這位空空山人卻讓自己在田地里耗費大量光陰,還不說明任何理由,簡直莫名其妙。
所付出的太多,所得的太少。硬要說有什么好處,大概就是能鍛煉自己吃苦吧!可天下的苦頭是吃不完的,孟子說什么“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心骨。”,那也是造化的安排,哪有給自己加壓的呢?
到四月的時候,劉羨實在受不了了,他感覺自己受了騙,故而在一天鋤草之后,追問李密道:“李廣與將士同甘共苦,而霍去病帶著御廚出行,最后不還是霍去病建功立業嗎?先生讓我在這里受累,莫非將來入了仕途,我不和別人比功業,反而比起吃苦不成?”
李密則裝作聽不懂,反問道:“懷沖何出此言?天下百姓不都是這么過的日子,你苦在何處?”
這讓劉羨啞然,他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貴族,不該與平民看齊,也只好生著悶氣維持這種生活。
但到了這個五月,天氣大熱,接連兩月沒有下雨,每天都是烈日凌空,暑氣騰騰,連井水表層的水似乎都是燙的。劉羨來回奔波灌溉,身體終于到了極限,也就在前兩日,他中暑了。
中暑是件小事,畢竟劉羨是此間的主人,稍有不對,便有人過來攙扶照顧。只是他胸中擠壓的怨氣,卻也快達到極限了。第二日李密來看望他,他一個字也不多說,似乎要證明什么一般,起身挑了扁擔就出去了,這才有今日的場景。
花了大概一個多時辰,劉羨給十畝田都灑了一遍水。他自己渾身也濕漉漉的,汗水甚至滲出一層白瀝瀝的鹽霜,不可謂不疲累至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