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訣竅。”陳壽徐徐道,“他們既不搬,也不繞,而是選擇爬上去,讓坎坷成為墊腳石,讓失敗成為拐杖,讓敵人成為橋梁,最終就能跨越一切。”
“啊?!”這個答案出乎劉羨的預料,他覺得這完全沒有道理,就像是抬杠,坎坷就是坎坷,怎么可能變成別的東西呢?
“不太好明白嗎?”陳壽輕笑一聲,言之鑿鑿道:“這也是很自然的,我也是這兩年才明白這個道理。”
“凡人就是落于窠臼,而智者往往超脫形體,化作水,化作風,無論多么崎嶇的山路,多么狹窄的縫隙,都不能阻擋他們前進。”
“對于常人來說,高山和流水也同樣是坎坷,但對于智者來說,那不過是人生中值得紀念的一道風光,因為他們超脫了個人的好惡,也沒有一個既定的路徑,只想讓一生活得自由精彩。”
“懷沖,你知道我在說誰嗎?”
劉羨確實有些懵懂,他搖搖頭,等待老師的教誨。
陳壽道:“我說的是高祖皇帝。”
“縱觀高祖一生,他是一個奇人,他出生卑微,卻胸懷壯志,很多人看不起他,可他卻從來不自困自擾。”
“當年沛縣起兵,是蕭何等人不甘冒險,又難違民意,所以推舉高祖做首領,事后若是失敗,也是高祖頂罪,高祖他莫非不知道嗎?他仍是重用蕭何等一干鄉親,當做無事發生。”
“等到他起兵,被雍齒背叛,幾無容身之地,后來又屢次為雍齒所阻礙,根據他自己所說,生平遇到的所有人里,最恨的就是雍齒。可最后呢?雍齒歸漢滅楚,他仍然是封了雍齒為列侯。”
“更別說當高祖與義帝約定,先入關中者為王,后來卻為項羽所逼,不得不遁入漢中。但歷經數年血戰后,高祖皇帝終于滅楚,卻沒有斷絕項羽的祭祀,而是將項羽的剩余族人改姓劉,以宗室相待,還把項羽以魯公的規格禮葬。”
“高祖皇帝莫非是冷血的人嗎?他不會恨?不會痛?不會懊惱?他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看得太開了。人這一生,屬于自己的只有活著的這短短幾十年,剩下的時間都是功過供后人評說。”
“故而高祖不在乎一時的榮辱得失,他的好惡脫胎于世俗,卻又超脫于世俗,只想到讓世俗間遇到的人與事,都變成他人生的點綴,作為他飛躍的踏腳石,等到他去世,他就成為了有史以來,最無與倫比的皇帝。”
討論起劉邦的事跡,陳壽的語調是低沉又誠懇的,劉羨能夠感知到其中的語重心長,同樣也更深層次地認識到了祖先的偉大。
他走出陳壽府的時候,腦中還回蕩著陳壽的勸誡:“你不只是劉備的子孫,更是劉邦的子孫,你應該有博大的胸懷,就像清風拂過所有的山岡……”
劉羨并不是一個天生就有胸懷的人。與高祖劉邦全然相反,劉羨的本性其實非常執拗,他固執地認為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如果他的朋友里有一件事做錯了,就很難在他那里含糊過去。
而如果劉羨認定了一件事情該做,哪怕即使如綠珠這樣當事人從沒有任何請求的,且沒有任何善后的事情,他也會拼了命的去做,不然他就會認為,這樣就是輸了,向這個渾濁不清,幽暗晦澀的世道投降了。
他原本的理想人格,是把自己磨礪成一把劍,磨礪至鋒利無比,然后向世間所有他看不慣的,不甘的乃至仇恨的事物,發出將他們盡數削平的挑戰,要么是劍碎人亡,要么是天朗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