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上朱浮的馬車,踏上回家的路后,方才的美好回憶還纏繞在劉羨心頭,并讓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梳理,追索其余的美好記憶。就好像在海灘上拾貝一樣,每走幾步,一連串有關的美麗畫面就接連涌上他的心頭。
就說朱浮吧,劉羨一坐上熟悉的車廂,他就想起童年時,去北邙山陳壽草廬處的求學山路。那時他坐在朱浮的馬車上,在吱吱呀呀的轱轆聲中,無數次看過朝霞勝火,林木豐茂。
而走到建春門時,劉羨就不禁回憶起,自己是在此處與阿符勒相遇的,那時人潮人來人往,忙著圍觀士族領袖王衍。誰也沒有想到,會有一個胡人在這里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時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后開啟了一段非常奇妙的緣分。
路過夕陽亭時,劉羨望著沿路的橘樹上果實累累,但顏色青澀,便又記起來,自己和郤安、張固曾在這里捉迷藏,打橘子。四年前,他也是從這里路過,騎著馬,領著墨車,去鄄城公府上去迎娶阿蘿。那時的自己心情忐忑緊張,可又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最后抵達安樂公府門口,他看到巷陌間的紅杏,就又回憶起母親。多少次她就如一棵杏樹般立在門前,目送自己離開,又迎接自己回來,好像她一直能站到天荒地老似的。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劉羨不回憶時還沒有感觸,可一陷入到回憶中,就像神游九天般流連忘返了。
一直到車夫朱浮在一旁喚了劉羨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朱伯,怎么了?”
朱浮愣愣地看著他,很有些傷感地說:“公子,到家了。”
“哦,到家了。”
劉羨下了車,打量著這座熟悉的府門,還有頭上這塊他仰望過千萬遍的“安樂公府”牌匾。他突然有些醒悟了,為什么自己會進入這種追憶的狀態。回憶美好,并不是因為自己快樂,而是離別前的感傷。
今日他要離開這里了,離開這個他出生的地方,成長的地方,成人的地方,并且不知道歸期。
顯然,大家也都知道了這點,所以當劉羨進府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匯聚了起來,在門后迎接著他。而他目光所及,看到的每一個人,都主動向他問候。
阿春靦腆地問道:“公子,還好嗎?”
來福則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公子,你回來了。”
大伯母費秀沒話找話:“懷沖,在獄中沒吃什么苦吧?”
二伯劉瑤則道:“辟疾,先洗個澡吧,洗完大家一起用膳。”
只有妻子阿蘿站在人群后面,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他,良久才說:“辟疾,你瘦了。”
在詔獄的時候,劉羨就已從江統的口中得知,妻子為了自己的生死,到底付出了多少,又有多么牽腸掛肚。而現在他死里逃生,內心激動,可臉上還是徉作平靜,笑道:“阿蘿,我回來了。”
是的,在這個最后分別的時刻,他縱然心中傷感,也不想家人們因此而傷心,他希望大家能夠笑著離別,下一次大家再笑著相見。
但大家也知道,微笑只是一種安慰,離別就是離別。
于是其余人都主動散去了,他們把空間都留給這對即將長久分別的夫妻,讓他們在最后的時間溫存。
時間這東西真是神奇,劉羨在牢獄的時候覺得時間太緩慢,幾乎是度日如年。可在出獄后,他又感覺時光飛逝,歲月匆匆,幾乎還什么都沒有做,這最后一天的時間便過去了一半。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關注著以往并不在意的一時一刻,也重新審視著過去習以為常的環境與生活。時間的變化并不奇特,奇特的是人的思緒與態度。
夫妻兩個人待在一起,其實也沒有干什么,阿蘿在給劉羨整理行囊,她給劉羨打包著衣物,而劉羨則整理著自己平日的一些手稿、信件,還挑選著必帶的一些書卷。
整理的時候,阿蘿就像一只蝴蝶一樣在房內來回走動,同時叮囑說:“去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