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其實就是得過且過吧,沒做什么事情。平日里經常隨在魯公左右,一起吟詩作對,游山玩水,再就是給魯公講些好話,替魯公寫些文章,如果還有些空閑,還會在魯公門前鋤草。”
這是很閑適的生活,也是很多窮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但劉羨卻知道陸機為什么會說累。
他是一個立志要治國平天下的人,有滿腹的才華和韜略想要施展。可眼下卻被賈謐當成了一個司馬相如式的弄臣,怎么會甘心呢?陸機恐怕每天都會責問自己,這一天生活得到底有什么意義,然后不斷地自我煎熬。在賈謐門前鋤草的時候,恐怕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劉羨甚至不能想象那個畫面。
陸機當然知道劉羨在想什么?他笑著說:“懷沖,你不會以為只有我會干這種事情吧?”
“潘岳何等人物?京畿譽美的美男子,也要給魯公撈魚。左思的《三都賦》終于修出來了,可謂才氣驚人吧,可不還是要給魯公釀酒?瑯琊諸葛詮,武皇帝時諸葛夫人的侄子,平素為魯公執犬,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物,為了討好魯公,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其中最聞名的一件事,我記得好像是去年,石崇在路上遇到廣城君,也就是魯公的外祖母,他趕緊下了牛車,在大庭廣眾下,對著廣城君的車駕行禮膜拜,兩人連一句話都沒說上,直到廣城君的煙塵都散了,他才悠然而走。現在的洛陽啊,都叫他‘望塵而拜石荊州’,真是不可思議!”
劉羨聽到這里,真的是久久不能言語。他雖然知道賈謐喜歡折辱人,但是卻也很難想象,身邊的阿諛風氣居然會達到這種地步。士子最重要的就是風骨,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就是這個意思,他這樣對待身邊的人,真的不怕有朝一日會遭人報復嗎?
石崇也真是干得出來,他家可是開國八公之一。石苞當年寒門出身,歷經東興之戰,淮南三叛,最后做到公爵,是開國八公里公認的最上品,如今后代卻對著賈充之后如此諂媚,連最起碼的臉面都不要了嗎?
聽到這里,劉羨對陸機產生了深刻的同情,不管是誰,在這種環境里恐怕都會感到壓抑和痛苦吧。
而陸機大概也能猜到劉羨在想什么,他沒有再喝酒,而是看著酒水中自己的倒影,突然說道:“懷沖,你知道我今年幾歲了?”
不等劉羨回答,陸機接著說道:“我今年馬上要滿三十五歲了。你多大?”
“二十四。”劉羨答道。
陸機苦笑說:“我年輕時不比你幸運,我在你被貶到夏陽的年紀,也就是二十歲的時候,遭遇亡國之禍。三個兄長都戰死沙場,因為是江左名族而被朝廷提防,在祖產被盡數剝奪后,整整八年,我不得入仕。一直到我二十九歲的時候,我才得到允許,帶著胞弟士龍進京。直到三十歲,我才正式有了一官半職。可到現在為止,我除了給魯公寫寫文章外,仍然是兩手空空,一事無成。”
“現在我三十五了,要知道,我祖父陸伯言公,三十六歲就是西征關羽的副帥。我父親陸幼節公,三十四歲就已經坐鎮西陵,都督整個荊州防區。”
說到此處,陸機猛地抬頭,對劉羨道:“懷沖,我不甘心吶!”
“我知道,我做的這些事很不光彩!沒有風骨,會受人譏笑,可這樣又如何呢?若我不能重振吳郡陸氏,不能建功立業,一生只寫些詩詞歌賦,這才是最大的不光彩!才會讓父祖蒙羞!”
“所以我不在乎別人說什么,我只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機會!魯公能讓我有施展抱負的機會,我就投向魯公!太子有讓我一展拳腳的機會,我就投向太子!沒有什么好猶豫的!”
劉羨聽陸機這么說,知道他此時是在做推心的交談。看著對面這張蒼白美麗的面孔,以及微微有些發白的鬢角,劉羨忽然恍如面對十年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