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披頭散發著,抓住劉羨遞過來的手,嘶啞喊道:“大將軍已經戰死,我們已經亡國了!天下已經一統了,我出仕有什么錯?!老師早就說過,天命在晉!”
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死死抓住劉羨的手,可隨即又臉上又流下淚水,他啜泣著說道:“這又不是我的錯,天命如此,天意如此!你們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國君既已投降,我想家小團聚,這有什么錯……”陳壽喃喃道,“阿云,天保,你們為何不等等我……”
劉羨知道老師是在說胡話,雖然此前從未聽他提起過,但不難猜出,這應該是老師的妻兒。他之前又是和誰說話呢?
然而陳壽的意識還沒有清醒,他又追著高聲說道:“大將軍,你怎么來了?!”
“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已經盡力了!根本就沒有出路,你讓我怎么辦呢?”
“我不想死啊!我想活!我想做個人,不要東躲西藏的,要堂堂正正地活!”
說到這,他再次痛聲哭泣起來,六十歲的老人,嚎啕地像個小孩子一樣,他說:“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劉羨以為他做了噩夢,急忙掙脫了老師的手,兩手按在肩上,試圖搖醒陳壽,在他耳邊說道:“老師,快醒來!我是懷沖,我是懷沖啊!”
結果半晌沒有回應,仔細一看,發現不知何時,陳壽又帶著哭聲睡過去了。
又過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陳壽才真正醒過來。他認出了劉羨,呼喚他再靠近,抓住他的手不放。
陳壽的淚水已經干了,此時他嘶啞著聲音說道:“懷沖,我要死了!”說到這里,他的面容一片枯槁,但其中的悲哀卻感染了劉羨,令他漸漸滾落一行眼淚。
陳壽說:“我沒有兒子,只有你一個學生,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沒有成就什么事業,也并不重要,知道嗎?”
劉羨點點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對老師回答說:“老師,我記得了。”
陳壽嘆了一口氣,又說道:“過去我教了你許多迂腐道理,希望你能夠做一個正人君子。但現在想來,我自己都沒有做到。在這個世道,想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太難了!你也不要有太多的顧忌,做不了,就不要做,只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來的可能。”
他喃喃自語道:“如果我沒學會這些道理,這一生哪會有這么多糾結呢?”
陳壽又對劉羨說:“我在我府上的后院里還有一些自己手抄的一些書,藏在柴房,你幫我直接燒了吧。”
劉羨點頭應諾。
陳壽又摩挲著弟子的手,對他說道:“雖然你沒有給我說外面的政局,但我知道,現在的局勢一定非常緊張。我沒有太多可以告誡你的,只有兩條。”
“除了自己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沒有人能夠真正值得托付。”
“不要想著復國去當皇帝,那會毀了你。還是那句話,向前看,對自己寬容一些。”
劉羨聽到這里,幾乎說不出話,同時也沒有點頭。
陳壽趁著自己還有最后一口氣,抓住劉羨的手,對他低語自己思考多年的心得。這都是他游歷大江南北,在修史的過程中反復琢磨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但一定要告知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