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司馬遹遭到廢黜,洛陽的局勢失控以后,魯公賈謐就一直待在金谷園內。
金谷園內的奢華生活不用多說,每日各種珍饈佳肴,熊掌蜂蜜,酃酒鱸魚,河豚醉蝦,菰米春筍,經石崇特地請來的廚師炮制后,都是世間第一流的美味。前年的時候,石崇為了討好賈謐,還特地在益州開了一條商路,能自巴蜀運來荔枝。其滋味之甜美,價格之高昂,是庶人們終其一生也無法想象的。
但這并不能令賈謐歡心。對于掌權的貴人們來說,再怎么追求物質上的享受,其實也不過是口中滋味,身上冷暖,耳側絲竹罷了,很容易就會覺得乏味。相比之下,眾人的諂媚,奉承,討好,以及延伸出來的各種各樣的丑態,才是令人回味無窮的事物。
不然的話,在千里勤王的諸侯面前,褒姒為何嫣然一笑呢?在卑躬屈膝的勾踐身上,夫差為何狂喜到忘卻復仇呢?由此可見,自古以來的人們就享受這種捉弄他人的快樂。
賈謐當然也迷戀這種快樂,他已經享受這種快樂太久了,從現在往之前算十年,他是洛陽萬眾矚目的焦點,再往前算十年,他也是前呼后擁,一招百應。
可到了現在,隨著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這種熱鬧的光景忽然就變得慘淡了。賈謐感到非常不適,他在和石崇飲酒的時候,眼神在大廳一瞟,周圍的席位稀稀落落,在旁邊奏樂的侍女顯得形單影只,樂聲也顯得寂寥,這讓他心煩意亂,心情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等到他潔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對石崇道:“曲太亂!酒太淡啊!”
石崇聞言,一個眼神遞過去。一旁的侍衛當即大步向前,干脆利落地揮刀,刀刃如劃破紙張。那侍女僅僅是驚呼一聲,纖細的嬌軀隨即撲倒在地,微弱的呻吟中,鮮血浸透了她平靜的臉。
血腥味刺激著賈謐的神經,卻仍不能讓他滿足,因為一切發生得太尋常了,他已司空見慣,心中反而愈發空虛。
石崇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喝了幾杯酒后,就自言不勝酒力,連帶著侍女侍衛都出去了,獨留賈謐一人在殿內。時值黃昏,殿內燈火通明,可外面的世界卻顯得更加陰沉晦暗,讓他沒來由地回憶起兒時的感受,繼而產生了恐懼。
誰能想到呢?雖然當下的魯公賈謐自命不凡,但在他年幼的時候,也和普通孩子一樣,恐懼黑暗,恐懼孤獨。
那時候的賈謐是那么小巧,就像玩具一樣,在下雨的時候,聽到屋檐滴水的聲音,他也會心中恐慌。細雨飄飖,顯示的是世界寂靜的存在,在寂靜中,三四歲的賈謐覺得自己無比渺小,黑暗包裹著自己,就好似有無窮無盡的惡意在圍獵。他只好用寒衾緊緊地裹住自己,緊緊閉上雙眼,假裝自己看不見,世上的黑暗就消失了。
記得有一段時間,魯公府上經常會傳來女人幽咽的啜泣聲,就好像一條道路冥冥中通往賈謐眼前。他忍不住睜開驚恐的雙眼,可從寒衾的縫隙里向四周望去,又什么都看不見。
他是那樣期待有另一個聲音出現,去回答那個女人的呼喊,平息她的哭泣。可是這回答沒有出現,再也沒有什么聲音比孤獨得無依無靠的聲音更令人恐懼了,特別是在雨中空曠的夜里。
于是小賈謐就會戰戰兢兢地在黑暗中煎熬,直到白晝到來后,他就去找祖父賈充,希望晚上能夠和他睡在一起。
“阿真,你晚上一個人害怕?”賈充放下手中的書卷,用慈祥的眼神掃視自己可愛小巧的孫子。
在小賈謐眼中,祖父賈充大概是世上最強健的偉男子,他身高八尺有余,面容清癯、身形矯健,雖然年逾六十,可他談吐舉止間,既有武人的沉穩鎮定,又有弘雅智慧的風采,置身人群之中,真如同鶴立雞群。而洛陽朝堂的諸多公卿,不管身份多高,名頭多大,無不對賈充極盡諂媚。就連皇帝來了,也不敢對他稍加放肆。
因此,賈謐心想:只要和阿公在一起,大概世上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