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說道:“此前張先生說,晉室毀禍至今,無人愿意復興,就是因為失信于天下。我若是設計刺殺司馬穎,借此篡權,恐怕也會失信于天下。到那時,即使我僥幸建立了帝業,社稷又能長久嗎?”
張賓連忙道:“府君,只要計策設計周密,并不會有人知……”
劉羨揮手打斷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來的無人知曉?”
張賓又道:“府君何必如此迂腐呢?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當年漢高祖得天下,不就是撕毀了鴻溝之約,才殲滅項羽嗎?先主復興社稷于西川,不也是背盟而成嗎?”
“在這個世道,仁義固然有用,但絕不能讓仁義絆住了自己。漢季之時,論德高望重,心懷百姓,無人能及劉虞,可最后卻冤死于公孫瓚之手。世間萬事,過猶不及,物極必反。所謂功過相抵,只要功大于過,大體無礙,小事上也不需如此計較。”
劉羨笑道:“張先生確實是大才,深諳中庸之道。可有些賬并不能這么算,高祖得天下,行事無不是事出有因,唯一一件違背了誓約的,大概就是鴻溝和議,可這也可以說是兵不厭詐。高祖何時這么偷襲過盟友?”
“我曾祖昭烈帝確實是背盟劉璋,才在巴蜀有了立足之地。可他又何嘗不悔恨呢?此事白白磋磨了他三年的光陰,使得浪費了反曹時最寶貴的時間,最后受限于西川一隅,繼而遺憾終生。”
“今日先生教我兩策,第一策我極為欣賞,可第二策我卻不敢茍同。如今天下已然是利欲熏心,想要重建信義,難道還能用數十年的標準來要求嗎?恐怕不能。”
“我也不是不用陰謀詭計,刺殺、詐騙,我都是行家里手,可這種手段,只能對政敵用。若是對盟友也使用,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對付敵人,多殘忍都不可怕,可對明面上的盟友也如此,不是自絕于天下嗎?人心已經走下坡路太久了,我們要走回山頂,那要走的上坡路要更長更難。若這么走,我不覺得我還能走到那個眾望所歸的的地方。”
“如果先生不認同我的看法,那只能說,先生與我并非同道中人。”
張賓沉默地凝視劉羨片刻,嘆息道:“看來確實如此,我是白高興一場,只能另尋高就了。”
言談至此,兩人都明白,兩人恐怕很難成為一對合適的君臣了。
老實說,張賓從未遇到過劉羨這樣的人。他雖出身貧寒,卻自詡為天下最純粹的智者,平日里所遇到的困難,其實就是如何讓旁人明白,自己設計的計謀有多么精妙。畢竟世上的蠢人太多了,總喜歡拿上策當下策,拿下策當上策。
所以,張賓對自己主君的要求很簡單,他可以暫時看不懂自己的計策。但在經過自己的開導后,他能夠發現自己計策的妙處,并且毫無顧忌地應用就好了。
他在來之前,相信劉羨是個聰明人,如果是聰明人,看到自己的計謀后,應該是純粹的拜服,然后無條件地采用才對。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劉羨確實是個聰明人,在前一個戰略面前,也確實表現出了對自己智慧的拜服。可在第二個更實際的計策面前,他卻止步了。
這個人并非是看不懂,也不需要自己開導,甚至能開口講出一套和自己正面互駁的理論,這是張賓萬萬不能接受的,他太自信了,絕不可能認為自己會犯下錯誤。
所以,哪怕接下來他可以待在劉羨軍營里,時不時獻出一兩個不錯的策略,獲得一份不錯的功名。可一想到劉羨將用一套莫名其妙的邏輯給自己的智慧戴上枷鎖,張賓就覺得如坐針氈。
看來他找錯了主君,他必須找一個,能夠完全利用自己智慧的主君。哪怕能力差一點,也未嘗不可。他人生的目標其實沒有其他,就是要找到這樣一個人,來驗證自己的智慧而已。
劉羨也能感受到張賓身上這種純粹的意志力,他明白為什么:越是一無所有的人,越認為自己擁有全世界。
張賓如今孑然一身,也不知放棄了多少事物,他是絕不會在自己面前妥協的。
想到這里,劉羨對外呼道:“來人!送張先生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