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劉羨便領著東海王司馬越再赴宛城。與昨日所見的緊張氛圍大不相同,雖然宛城的城防建筑都還在,但一日之間,此處已經人去樓空,沒剩下多少人了。城樓上下都空蕩蕩的,恰好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敲打在少人的城牒望樓上,在樓道上響起陣陣回聲,再聯想到城外隨處可見的尸骨,頗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
再在孟討的帶領下,眾人來到孟觀所在的城樓前,摘下斗笠與蓑衣,再脫下被雨水打濕的皮靴,然后往屋內走。在路上,孟討看了看東海王司馬越的印璽,確認他是朝廷派來的人后,便沒有什么言語,可司馬越看著他的眼神,心中依舊有些發毛。
入得門來,此時孟觀正在管夫人的服侍下梳頭。一夜過去,他的頭發白得更甚,如果說之前只是一種破敗的灰白感,這一日就化作了純粹的雪白。加上他穿著一身白色圓領的雪白袍子,腰纏錦帶,即使配著一刀一劍,也顯得整個人平和淡然,渾然看不出以往沙場猛將的姿態。
孟觀看見劉羨和司馬越來了,微微側首,對他們說:“諸位稍待,等我梳頭之后,再安排下家事。”說罷他回頭瞑目,任由妻子靜靜梳理頭發。管夫人將頭發梳順以后,又取來油梅膏,將這些花白的頭發慢慢涂黑。又過了一會兒,頭發染好了,管夫人便將發髻挽上,插上簪子。孟觀再睜開眼睛,似乎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就又是往昔那位天下無敵的上谷郡公了。
這時孟家的老三孟和也過來了,他和孟討一樣,淚流滿面,跪坐在孟觀面前。氣氛十分沉悶,倒是孟觀表面上看,依舊如往常一般,哪怕是司馬越看了,心中也頗為敬佩。他顧及此次任務,率先開口道:“上谷郡公有什么話要傳給朝廷嗎?”
孟觀當然認識司馬越,他笑笑,繼而對僅剩的兩個兒子說:“我這個下場,是我罪有應得,你們不要怨恨朝廷,要好好為國家效力,知道嗎?”
這話說是給兩個兒子聽的,但實際上卻是給司馬越聽的,也就是給司馬冏聽的。等孟討孟和兩人都應承以后,他又對劉羨道:“懷沖,你知道子衡的墓在哪里嗎?”
劉羨道:“知道,我已經幫他改葬在邙山下了。”他心中甚是悲哀,有些想要落淚,但還是忍住了。
孟觀便將腰間的佩劍解下來,遞給劉羨說:“我大概沒有機會再見他了,你就把這把劍埋在他墓前,我死以后,或許能以此為契機,和他泉下再見吧。”
而后又從袖袋中取出一塊晶瑩翠綠的玉抉,再塞到劉羨手里:“這是我平日里練射用的玉抉,權當是你跑這一趟的謝禮了。”
說到這,孟觀長嘆了一口氣,遠望城樓外的蒼穹。人們大概都以為,他還有什么話要說,于是都屏息等待。哪知孟觀并無此意,也不想多說什么了,他自腰間抽出自盡用的短刀,在眾人面前仔細觀察寒光閃閃的刀刃,然后把刀放在案上,將袍服拉開,露出自己堅實的胸膛。
孟觀在拿起刀,眾人注目著,心不覺提了起來。看他拿刀的手,平常穩重,竟然沒有一絲抖動,都在心中暗暗佩服。劉羨心想,孟觀今年尚不到五十歲,軍政嫻熟,威震天下,倘若當時孫秀將他放在河北,恐怕自己很難打進洛陽。大概是因為孟觀放過了自己,孫秀不信任他吧,才把他放在了河南。
孟觀若真是受孫秀重用信任,恐怕天下無人能有出頭之地。可惜,這都過去了,一代人杰,頃刻間就將化作冰冷的尸體,后世又有誰會銘記呢?
就見孟觀將刀尖反轉,提到胸口,停了一下。此時闔府上下,靜謐無聲,只聽得順著屋檐滴滴答答不斷墜落的雨點聲。
孟觀留下最后的遺言道:“恨不能奮長策直驅漠北,復建龍城之功業!”
說罷,他雙手使力,用刀尖自刺入心,直沒刀柄。但他沒有完全刺中心窩,氣息尚存。于是便用盡最后的力氣,將刀朝下一劃,直到上腹。頓時身子一軟,側倒在席子上,口中涌出股股鮮血,雙腳不自覺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