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邈緩緩撫摸著腰間的藥葫蘆,目光悠遠地望著遠處城門。
霖兒,你可知道,醫道之根本,首在仁心,次在謙遜,縱使為師被世人稱之一聲藥王,在這浩瀚醫海之中,也不過是一葉扁舟罷了。
他停下腳步,彎腰從路邊摘下一株不起眼的馬齒莧,遞到徒弟面前。
你看這野草,鄉野村夫視如敝履,卻不知它能清熱解毒、涼血止血,不知救治了多少癰腫患者。醫者若存貴賤之分,便是自絕于萬千良方。
孫思邈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溫和卻帶著幾分嚴厲:徒兒,你出身盧氏,自幼錦衣玉食,這是你的福分。但醫者眼中,只有病患,沒有貴賤。
他指了指徒弟腰間繡著金線的藥囊,就像這藥囊,外表再華美,若里面裝的藥材不管用,終究是徒有其表。
孫思邈望著眼前的少年,思緒不由飄回去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
盧霖本是范陽盧氏最小的公子,自幼錦衣玉食,卻偏偏癡迷醫道。
七歲時就能辨認家中藥圃里的百草,十歲時已能背誦《黃帝內經·素問》的大半篇章。
只是盧家世代簪纓,哪里容得下子弟學這方技之術?
那年孫思邈路過范陽,盧霖偷偷翻墻出府,在他下榻的客棧外守了一整天。
臨近夜晚,暴雨傾盆,少年渾身濕透卻仍倔強地守在客棧外的老槐樹下。。
為何要學醫?孫思邈隔著窗欞問道。
檐下雨簾如注,少年聲音卻清亮:去年乳娘病逝,我曾偷偷把過脈象,發現與書中真臟脈見的描述一般無二,可滿城的大夫們都說不過是尋常風寒,連方子都開得一模一樣。三個月后,乳娘咯血而亡,所以,我才想.....”
老神醫望著雨中那雙執拗的眼睛,恍惚看見六十年前的自己。但他只是搖了搖頭:醫道清苦,不是你這樣的貴公子該走的路。
孫思邈關上窗戶,卻是無意間遺落一張單方。
直到夜幕降臨,客棧伙計實在看不下去,讓他進了大堂,偷偷塞給他一塊干布。
當夜子時,盧霖哆哆嗦嗦地展開孫思邈遺落的藥方。
燭火下,他凍得發青的手指突然一頓。
這治療心痛的方子里,附子與半夏同用,豈不犯了十八反的大忌?
再細看,甘遂劑量多寫了一錢,黃芪卻少寫了三錢
第二日清晨,當盧霖捧著修改好的藥方叩響房門時,開門的孫思邈看見少年眼下的烏青,便知他徹夜未眠。
孫思邈接過藥方,目光在那幾處朱筆批注上停留許久
片刻后,孫思邈長嘆一口氣:跟著我吃一年粗茶淡飯,采一年山野草藥,若還堅持,再談拜師。
這一年里,盧霖跟著師父風餐露宿。他學會了在懸崖邊采藥,在破廟里接生,甚至給渾身膿瘡的乞丐療傷。
那些綾羅綢緞都換成了粗布衣衫,握慣了毛筆的手指如今能熟練地研磨藥末。
孫思邈本以為盧霖的心性磨得差不多了,但今日看來,還是仍有幾分世家公子的驕矜未褪。
想到之前,盧霖確已學會蹲在田埂間為農婦診脈,能面不改色地替流膿的傷口換藥,甚至能在暴雨夜里守著高熱的小兒徹夜不眠。
可每當遇到衣衫襤褸的貧苦病患,他那遞藥的手指總會遲疑一瞬。
面對粗鄙無文的鄉野郎中,言辭間仍會流露出幾分不自覺的倨傲。
孫思邈暗自嘆息,終究是世家子弟,骨子里的貴賤之分,就像浸透在錦衣里的熏香,經年累月,豈是一年風雨就能洗凈的?
孫思邈搖了搖頭,終究沒有多言。
長安城巍峨的城墻就在前方,朱雀大街上傳來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他緊了緊肩上的藥箱,箱中那本《千金要方》的手稿微微作響——那里記載著他畢生所學,包括許多從鄉野村婦那里學來的土方子。
陶柳村。
楚天青蹲在竹籠前,指尖懸在一只黑橘相間的幼犬鼻尖三寸處。
小狗濕漉漉的鼻子抽動著,突然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
公子識貨!
狗販子搓著手湊過來,腰間掛著的銅錢隨著動作叮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