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
“然而眼下,民已盡為秦虜,神亦棄楚而去,不榖當為之奈何?”
楚王負芻披散著頭發站在宮闕上,眼睜睜地看著一晝夜之內,壽春八座陸門,八座水門皆已告破,秦軍旗幟出沒于昔日繁華的城北“郢市”中。外郭的抵抗已經越來越微弱,近萬軍民涌入內城,其余人則被緊閉的宮門關在了外面,留給了秦軍。
現如今,擋在楚王和秦軍之間的,僅有高高的宮墻,還有引淝水左瀆和芍陂西瀆圍成的護城河了。許多年前,奉楚考烈王之命營建壽春和宮城的春申君,仿佛一直擔憂會有這么一天,在兼顧富麗堂皇之余,也將王宮打造成了堅固的要塞。
但縱然固若金湯也沒用了,身邊沒了民眾,頭頂也沒了神明的楚王,憑此孤城,面對十萬秦軍的進攻,最多再堅守一兩天。
楚王不想再看,轉過頭,扔下了宮墻上的左廣衛士,任由身后長長的衣墜拖在地,步履蹣跚地往他平日里最喜歡飲宴游樂的荷臺走去。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南方楚人很喜愛荷蓮,楚王常讓嬪妃們以荷為衣裳,共戲于水中。時值夏歷五月初,高臺下滿池荷花并蒂開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然而楚王早已沒了欣賞的心情。
國勢啊,也如同荷花一般,有盛衰枯榮,盛時溢滿池塘,衰時水面上見不到一片葉子。
來年入夏,荷葉還會綻放,但明天太陽升起時,楚國或許就將不復存在了。
淚水從楚王負芻眼中流出:“從先祖鬻熊、熊繹事周文王得封諸侯,至今已八百年,歷四十二君,然今日,八百年社稷,竟將亡于我手!”
一直緊隨其后,掌管宮門進出的“門尹”蔡賜泣而下拜:“楚實亡于懷王,頃襄,大王已盡力挽救了!”
負芻卻搖了搖頭:“被荷稠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
“當年宋玉認為荷葉做的短衣雖然漂亮,卻過于寬松不能束帶;這正如懷王夸耀自己的文治武功,自認為正派,其實卻依賴佞臣,嫌棄忠臣。我亦如此,重用巫靈、左徒等人,卻猜忌項燕、昌平君,若是從即位之初便一直振作,不知可否能改變覆滅的結局?”
事到如今,他也開始反思。
“早知有今日,我數年前也不必弒弟奪位了,或者在吾兄熊啟歸楚時,也不打發他去江東,而是將這王位,拱手相讓!我便能做一個逍遙公子,泛舟遠行,獨善其身……”
更別提,自己半年前居然還費盡心思派人造謠楚幽王、楚哀王兩兄弟的身世,到頭來,都成了一場笑話。
但此時說這一切都晚了,楚王負芻擦去了淚,回過頭,問蔡賜道:“一切可都準備好了?”
“柴火,膏油皆已備齊。”
蔡賜抬起頭,楚王負芻縱然有許多不足之處,但至少他還是以死殉社稷的決心。
“臣當盡力擋住秦人,為大王送別!”
言罷,蔡賜三稽首,匆匆而去。
外面秦軍的交戰攻城聲經久不息,楚王在荷花池里沐浴之后,穿上了一身朝服盛裝,朝臺上蹣跚而去,但見滿臺皆是珠寶玉器,他的嬪妃宮女們,都在臺下垂淚不已。
楚王欲死,然其嬪妃皆欲茍活,不愿從之。
“我曾聽說,周武王入朝歌時,商紂王于鹿臺,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沒想到,我亦有這么一天啊……”
楚王自嘲一笑:“負芻縱然死了,也無顏見祖先,只是不知道,不榖的妲己,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