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下等的是城旦住的,沒有被褥,沒有窗戶,只是地面上有些發霉的稻草,十個人擠在狹小的區域內,里面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中等的是鬼薪、白粲、司寇、舂等刑徒的房間,雖伙食粗劣,被褥泛潮,好歹可以容身,五人一間——有個挺有趣的事是,舂米過去是與城旦并列的重刑,近年來踏碓、水碓大行于世,舂米也沒那么累了,于是就變成了中等刑罰。
最上等的地方位于監牢的第二層,除了門從外反鎖,窗戶安了欄桿外,與普通民居區別不大,曹咎引領著黑夫開門而入,此刻正值下午,陽光從窗扉撒入,照得滿屋都是……
“上吏,這便是程邈的居所。”
黑夫微微張開了嘴,這哪是牢房啊,分明是一個書法展覽室!卻見三面斑駁的墻壁上,掛滿了寫滿密密麻麻黑字的簡牘,有數百塊之多。
“這些是……”
曹咎笑道:“正是程貌過去十年書寫的,他是用每次公務辦案的賜錢購買筆墨書簡,所書并無不妥,故吾等未做干涉。”
小心繞過地上橫七豎八的簡牘后,黑夫走近墻壁,定睛一瞧,上面寫的不是什么反詩,而是每個秦吏都要背誦的《為吏之道》。
“凡為吏之道,必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
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就發現這些簡牘上的文字形制,與日常所見頗為不同!
不是最常見的秦篆,秦篆雖然已是從周代復雜的大篆里改進而來的,但還是保留了金文的一些習慣,比劃圓轉,橫平豎直,粗細基本一致,必須慢慢寫。
更不是黑夫曾見過的魏、楚等形制各異的六國文字。
“有些像南郡吏員在記錄案情時的速記體……”
后世挖出來的秦簡上,基本都是這種速記字體,官吏們為了速度,經常下意識地簡化篆體,減少筆劃,字形也轉為方扁。
不,眼前的字體,比那種小篆的速記體改變得更加徹底,幾乎每個字,都化繁為簡,化圓為方,化弧為直。
沒錯的。
黑夫有些小激動,因為他竟在這看到了一種流傳至后世的字體,而非不管怎么學都覺得陌生的古篆字。
“這是……”
“隸書!”
“多謝上吏贈名!”
就在黑夫將這兩字脫口而出時,一位穿著刑徒赭衣,頭發斑白的中年人也出現在門口,他看著滿屋的十年心血,嗟嘆道:
“隸書,隸書,隸人所書也;隸書,隸書,亦佐篆書所不逮也!好名字!”
言罷,他對著黑夫重重一拜:“程邈十年所書,均在于此,陛下縱要賜我死,程邈也能含笑而終了!”
“程君言重了。”
黑夫走過去將程邈扶住,同時看著其他兩面墻壁上,是一些篆字與隸書的對照表,四千篆字,幾乎都有一一對應的隸體,若有所思。
心中明白,為何秦始皇對程貌此人念念不忘了,這或許跟皇帝近來打算實施的一項國策有關!
“車同軌,書同文!”
這次皇帝移駕林光宮,可是將李斯、趙高、胡毋敬三大書法家都帶著的,又派他來瞧瞧程邈,目的十分明顯。
“我何不乘此東風,將那件事做了呢?”
一個藏在黑夫心里許久的想法,在滿屋隸書的引誘下,此刻再也按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