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亦是始皇帝為了維持秦與舊六國之人的平衡,靖邊祠為李牧這種敵將恢復了名譽,勛廟就用來照顧秦地軍功貴族的需求。王翦百年之后,肯定也是能入選的,黑夫暗猜,廷尉李斯肯定也希望自己死后能入廟吧。
黑夫曾聽聞,公子扶蘇很受墨家欣賞,他似乎吸納了墨家反對戰爭的節葬、非攻、兼愛思想,以及黃老的與民休息。但在祭拜靖邊祠時,卻收起了個人的喜惡,表現得很官方,一板一眼,沒有任何輕慢之處……
只在祭拜結束后,扶蘇卻私下對黑夫說起了一件事,這是二人在半途的小沖突后,第一次深入交談。
扶蘇道:“按照尉將軍的提議,父皇令各路兵馬出發前,皆由官吏帶將士、民夫祭拜靖邊祠,講述諸夏御戎開疆的五位先賢事跡。關西將士與戎狄雜處,聽說由余、司馬錯之事深有感觸。將前往代北運糧的五萬燕、趙民夫,聽聞李牧、秦開之事,也略有所動。但來自中原的十萬民夫,卻反應寥寥,九成的人,連這五位之名都沒聽過。”
這的確是靖邊祠存在的一個尷尬問題,它能激起燕趙秦三處曾與胡戎緊鄰,飽受劫掠之苦的百姓在這場對匈奴的戰爭中同仇敵愾,對朝廷征夫,少些怨言。
但在魏、韓、楚人聽來,他們滿臉都寫著兩個問題:這五人是誰?打胡人,關我屁事?
“故在三地之人看來,他們只當這是在服苦役罷了……”
對此黑夫也是無奈,當時他本想著一國湊一個人出來的,可惜韓國地處中原,根本沒機會和異族外戰。魏國倒是有個祖先,魏獻子魏舒,曾經打過戎人,但功績沒法跟那五人相比,且普通的魏國人,怎可能知道誰是魏舒?
楚國也一樣,楚雖然在南方奪取了不少越人地盤,但都是慢慢蠶食的,沒有一次性的功績。最多把南收揚越,筑厲門塞的吳起算進去。但朝廷大佬們認為吳起不夠格,他甚至不是楚國人,在楚國國內名聲也不太好……
所以就只能先如此了。
扶蘇提的這個問題很尖銳,黑夫便索性說起這場戰爭的本源來。
“公子之言,黑夫明矣。中原之人不解邊地之苦,因為中原過去和邊地分屬兩國,鄰國遭到胡人入寇,中原之人聽說后會嗟嘆幾句,卻很快就忘了,更不覺得,自己有與鄰國之人一同御寇之責。但這就像是鄰家失火,不救自危。若整棟屋子都被燒毀,若胡人馬蹄已至大河邊,也就輪到中原遭殃了,到那時,數百年前,中國恐不絕若線的情形,恐怕要重現了。”
這不是猜想,這是預言!
“胡者,中夏之大患也,陛下正是思量于此,才決定一舉消滅匈奴,防患于未然,并非是純粹為了開邊耀功。”
“現如今,海內一統,天下之人,皆是始皇帝治下子民,律令有言,但凡年滿十七傅籍之人,皆有為國服徭服戍之責。故此番陛下征三十萬人伐匈奴,以關中十五萬為戰卒,以關東十五萬人為民夫,不管民夫能不能理會此戰的意義,愿不愿意北行,國法就是國法,不容絲毫怠慢。更何況,就算不去邊塞,他們也要在咸陽服役。”
兵要吃糧,要專心作戰,這年頭可沒有火車汽車運東西,后勤只能靠人畜。
民夫是肯定要征的,若全征關西秦人,他們負擔太重,肯定會覺得,不是說靖邊是全天下的職責么?憑什么秦人打仗運糧全包攬,關東人卻只需要在咸陽干點搬磚的活。
恐怕那時候怨聲載道的,不是關東,而是關西了!
秦滅六國,秦人兵卒踏平了六國宮闕,當然會有一種征服者的心態,短時間內不會消失,而政策、地位上的優勢,也會持續很長時間。
這就是擺在面前的現實,作為執政者,要把這碗水端平,可不容易,要真正實現人心上的統一,更是難上加難。
這也是黑夫力主對匈奴動兵的原因,想要實現民族統一,要么是通過抵御外辱,要么對外擴張,賺取戰爭紅利。
“或許等這場戰爭結束,東人西人皆被安置在邊塞屯田戍守,一起面對塞外戎狄時,他們才會放下過去的仇怨,一起持刃并肩作戰吧……”他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