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驚訝黑夫之才,開始重新上下審視這個年輕人,心中是久久的贊嘆——就像韓非的《孤憤》《五蠹》之書,讓他佩服且嫉恨一般!
黑夫這次不再是和稀泥,他有一套邏輯縝密的治國之策,也不正面和李斯對抗,反而順桿往上爬,提出的對策,是在膠東試行過的,效果不錯,既能做到一輿論之效,還比李斯的手段溫和,更易讓人接受……
越是這樣,李斯的忌憚就越深。
他發現,皇帝陷入了思索,今日之辯,自己已是岌岌可危,只能盡力去挽回敗局!
于是李斯便道:“膠東郡守此策倒是新穎,但費時太長,恐怕要一二十年才能見成效。且朝廷發放的史書,只能讓少數學室弟子看到,如何與那些居心叵測之士的摘抄流傳,街談巷語相抗?”
在李斯看來,書是思想的源頭,但傳播的主要途徑,依然是民間言論。
六國史書編篡已久,像墨子這類大學問家,曾觀百國春秋,將其部分抄錄帶出,流散民間。民間的小說家、倡優則在接觸這些史書抄本后,將里面的故事選出來,講述師曠、晏子、淳于髡的故事,再告訴民眾。
同樣,儒、墨也各有自己的書籍傳承,他們捧著本《書》《詩》《春秋》《易》,就開始吹噓三代之治,在民間有很深的基礎。官府新編篡的史書,要與這些存在數百年的學識抗衡,實在不易。
黑夫卻以為不然,就算舊的史書還有遺留,但對于普通老百姓,以及大多數士人來說,已經很難看到。只要官方能重視教育,從孩子抓起,往往統治者呈現給他們啥他們就看啥,教育啥他們就學啥。
但李斯卻搖頭:“膠東郡守僻居于北地、膠東,不清楚外面的情形,新的形勢,已經在天下出現了!”
李斯開始向秦始皇匯報新的情況:“也是多虧了膠東郡守所制的麻紙,在中原梁、楚之地,制紙之法管控不嚴,已流入民間,臨淄市面上,也有私制的紙問世。不少關東之士以紙輕便,抄錄六國雜史及《詩》《書》于其上,再相互傳抄。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已成野草蔓延之勢,值此非常時刻,一一甄別已無濟于事,非得以酷烈治之,徹底燒盡才行……”
“這么快!?”
黑夫倒是一驚,不過想想也是,距離他在咸陽制紙已過去五年,麻紙、皮紙的制作工藝已十分成熟,朝廷公文基本采用紙張,各郡也陸續建立造紙坊,最開始官府也沒太重視,隨著人員進出,工匠離去,工序便流入民間,被一些豪貴大族掌握,見賣紙有利可圖,便私設工坊。
而中原士人之間往來走動,常帶著書同行,車上拉著沉重的竹簡,故有“學富五車”之說,換成紙書的話,不過半車即可。
除了輕便,紙張在書寫上也有優勢,這年頭復制知識,只有抄書一個途徑。抄書人大多是經濟貧困的士人,依靠抄書維持生計。而雇主是一些官吏、學者。當文字載體是竹簡時,抄書人要一枚枚竹簡地抄,一旦有錯,得用小刀削掉改正,最后再編成竹冊,這個過程費時費力。
紙張就方便了,作為縑帛的替代品,讓刀筆吏抄書人省了不少氣力時間,結果麻紙在中原漸漸風靡。
如此一來,民間藏書多了何止數倍,這小小的蝴蝶效應,竟成了李斯焚書最大的阻礙。
黑夫心中好笑,這下真成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了,便道:“右丞相,如此一來,焚書的難度,豈不加了十倍?”
李斯針鋒相對:“修史教于士人,取代異說的難度,豈止十倍,恐有百倍!”
黑夫等的就是這句話,哈哈笑道:“丞相勿憂,下吏有一策,能一舉扭轉這百倍之難!”
他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先恭恭敬敬地走過去,雙手奉于李斯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