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數月,傷痛和疾病糾纏著扶蘇,讓他身體孱弱,幾乎喪命。
不會有御醫軍醫巴巴地來救他,也不會有家人隸妾噓寒問暖,一個偶然路過的巫祝,也不過摘一把可疑的野草來熬成黑乎乎的湯,灌到他腸胃里。
沒有藥到病除,反而更嚴重了。
他就這樣,滯留在河濟之間的一個窩棚里,在傷病的折磨下形銷骨立,半夢半醒間,回憶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經的豪言壯語,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錯誤,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痛哭流涕。
當地里閭的人都覺得,這人瘋了。
標簽貼上是很難揭下來的,在眾人眼里,扶蘇真成了一個瘋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頭,洗衣的婦人看見他遠遠就跑開,村里的男人氣呼呼地用棍棒驅趕他。
扶蘇繼續游蕩在大河之畔,一路走來,受盡了白眼,也只有癘人村里的麻風病人,才不嫌棄他,尤記得,當他快要餓死時,一個滿臉瘡疤的癘人,還分了他一點吃的。
然后沖他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癘人憐王!”
“癘人憐王!”
扶蘇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諷刺,他再度放聲大笑,又哭得像個孩子,瘋得更厲害了。
昔日的貴公子,好像徹底從他身上消失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月余,直到盛夏時節,他坐在大河邊抓著身上的虱,卻從路過的漁夫閑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里掐住的跳蚤掙扎著,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邊漂絲的婦人們看到,這個披頭散發,又臟又臭的乞丐瘋子,竟一頭扎進了大河!
驚呼陣陣,但也就這樣,沒人來救他。
扶蘇會水,淚流在河中,而激蕩的濁水,也沖走了他用來包裹自己的臟殼。
良久后,當扶蘇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動作麻利,用樹藤扎起發髻,找出了那柄殘破的劍,離開滯留許久的窩棚,一路向東走去!
扶蘇走到了海邊,那一望無垠的湛藍喚醒了他的初心,現在扶蘇已記起,自己當初一路東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徑,渡海去海東,但正值咸陽使者緝捕膠東黑黨,對齊地政策改弦更張,海,被禁了,臨淄、膠東、濟北,片板不得下海。
仿佛老天注定不想讓他走得太輕松。
也正是在海濱,扶蘇聽聞了黑夫“叛亂”的消息。
沒有難以置信,沒有不可思議,扶蘇只是默默掉頭,轉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復了健康,恢復了神智,但行事卻與過去大不相同。
過大河時,因身無分文,船家罵罵咧咧,扶蘇直截了當,橫劍在膝,脅迫船家載他渡河。
到了河北,為了填飽肚子,扶蘇更開始持劍搶掠行人,掏空他們的錢袋,搶奪其車馬,只在離去時,扔下一把錢,只當是回家的盤纏。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緝捕,可現在,已沒人顧得了小小一起搶劫案了。
在關東流浪時,扶蘇見識過秦律重壓下的民怨民憤。
而眼下,他開始見識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這些秩序,一夜間蕩然無存!
巨鹿郡,趙人舉義,意欲復國,與郡兵相互攻殺不休,尸橫遍野。
廣陽郡,盜賊橫行,虎狼食人,莊稼被大火燒毀,濃煙直沖天際。
漁陽郡,早已忍耐多時的燕趙戍卒造反,長城沿線烽火繚繞,這里沒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聲為何仍如此響亮?
遼西郡,東胡王乘機入寇,大掠不休,胡馬踐踏邊民,彎刀斬落無數頭顱,婦女橫于馬背上,嚎叫著被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