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月來襲那天,何芳的錯題集多出半頁潦草字跡:
“動能定理推導時總想起
昨夜雨疏風驟時你睫毛上的光
實驗室的酚酞由粉轉紅
像你念到'綠肥紅瘦'時耳尖的顏色”
水晶書簽從此常駐三班窗臺,在何芳做電磁場習題的清晨折射七種光譜。而七班后門的觀察日記里,九月寫下:“她耳機線纏住我的發梢時,整個走廊都在共振。”
(三)
屋檐下銹跡斑斑的風鈴在暮色里搖晃,何芳咬著木勺的齒痕還留在紅豆冰上。九月數著臺階裂縫里鉆出的三葉草,忽然聽見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混著蟬鳴涌過來。理科班那群男生像遷徙的角馬群般呼嘯而過,帶起的風掀動何芳垂在膝頭的校服裙擺。
“要不要再買根碎碎冰?”九月晃了晃空掉的塑料袋,塑料摩擦聲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何芳搖頭時,右耳垂那顆小痣便從烏發間溜出來,像是有人用極細的毛筆尖蘸了墨,在石膏像上點了個曖昧的句號。
鞋尖的泥點正在風干,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畫。九月從口袋里抽出一片紙巾的瞬間,何芳突然蜷起膝蓋,運動鞋在水泥臺階上蹭出短促的摩擦音。“別弄臟手。”她的聲音比暮色更輕,脖頸繃出好看的弧度。九月這才發現她后頸發際線處有道淺疤,像白瓷瓶上細細的冰裂紋。
蟬聲忽然暗了下去,籃球場亮起昏黃的路燈。何芳起身時,襯衫第三顆紐扣擦過九月的手背,涼得像浸過井水的鵝卵石。她們踩著影子往教學樓走,路過紫藤架時,九月聽見某種細碎的爆裂聲——是干枯的豆莢在夜風里悄悄炸響。
(四)
秋雨是凌晨開始醞釀的。九月抱著作業本穿過連廊時,看見烏云正從屋頂漫過來,像誰打翻了硯臺。第一滴雨砸在鎖骨上時,她忽然想起何芳今早沒穿校服外套,藍白條紋的領口露出半截紅繩,末端墜著顆青玉珠子。
墨綠格子傘撐開的瞬間,松木香混著油布氣息撲面而來。何芳的帆布鞋已經浸透了雨水,每走一步都發出細微的嗚咽。傘骨投下的陰影在她眼睫上顫動,九月數著落在肩頭的雨滴,發現對方左肩暈開深色的水痕,正沿著校服褶皺蜿蜒成溪。
“教導處新來的教務主任,”何芳突然開口,呼出的白霧擦過九月耳尖,“總把點名冊拿反。”她們同時想起那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今早的窘態,笑聲撞在傘面上,震落一串雨珠。路過公告欄時,何芳突然把傘柄塞進九月手里,彎腰系松開的鞋帶。冰涼的塑料還留著體溫,九月望著她發旋中央的小旋渦,恍然看見童年養過的黑貓也是這樣團成一圈曬太陽。
雨幕深處傳來梔子花最后的香氣,混著何芳發梢的檸檬草味道。九月想起上周值日時,曾在何芳課桌里摸到過干枯的花瓣,夾在《飛鳥集》第37頁——“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么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
積雨潭在她們身后泛起漣漪,某個瞬間,九月的尾指擦過何芳潮濕的袖口。梧桐葉簌簌落下時,她聽見自己心跳聲正與傘面的雨點合拍,而何芳的帆布鞋仍在固執地濺起水花,像是要把這個潮濕的黃昏踏成無數個閃著光的碎片。
(五)
美術室的石膏像在陰天里顯得格外蒼白。九月伸手摸了摸大衛像的眼眶,指尖沾滿經年累月的浮灰,像觸碰到某種早該痊愈的痂。鉛云壓著天井外的香樟樹,樹影在青灰地磚上洇開,她突然想起何芳睫毛投下的陰影。
素描本在膝蓋上攤開,九月殘留的桂花香從泛黃紙頁里蒸騰起來。晨讀時微蹙的眉峰,解出難題時舒展的笑紋,還有撐著下巴望向窗外的模樣——鉛筆在紙面游走時總帶著某種自虐般的精準,仿佛只要足夠細致地描摹輪廓,就能從線條里析出靈魂的分子式。
“又在畫大衛?”何芳推門進來時帶起一陣穿堂風,素描本嘩啦啦翻動,露出藏在扉頁里的秘密。九月慌忙合攏本子,石膏像空洞的眼眶正對著她的耳尖。
九月攥緊炭筆,石墨粉末簌簌落在裙褶間。她記得那個黃昏,斜陽將何芳的影子拉長到她的素描本上,她翻動書頁時凸起的腕骨像某種精巧的機械裝置。當她忽然轉頭詢問《蒙娜麗莎》的借閱編號時,九月慌亂中把橡皮擦碰落在地,滾動的軌跡恰似拋物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