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篩里的青草還沾著晨露,九月踮著腳尖往牛槽里添飼料。老水牛大黑溫熱的鼻息噴在她手腕上,癢得她咯咯直笑。外公說大黑今年十五歲了,比她還要大五歲呢。
籬笆門吱呀響動,九月的笑容僵在臉上。那個穿著靛藍布衫的高瘦老人正站在院門口,褲腳沾著泥點,手里拎著的竹編魚簍還在滴水。十年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爺爺。
“牛要喂七分飽。”沙啞的聲音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爺爺把魚簍放在井臺邊,黧黑的手背上蜿蜒著蚯蚓似的傷疤,“吃撐了晌午耕不動地。”
九月攥著衣角往后縮,竹篩里的草葉撲簌簌往下掉。此刻老人左耳微微側向她,渾濁的眼珠卻盯著牛棚梁柱上開裂的榫頭。
蟬鳴聲忽然洶涌起來。泥鰍在陶罐里扭成褐色的漩渦,九月跪坐在田埂上,褲管卷到膝蓋,小腿肚還粘著冰涼的淤泥。爺爺的舊草帽扣在她頭頂,寬大的帽檐壓得她直縮脖子。
“看準氣泡。”爺爺赤腳站在及膝的水田里,褲腰上別的旱煙桿隨動作晃悠,“泥鰍換氣時……”話沒說完,老人突然俯身,雙臂像鷂鷹撲食般扎進渾水。飛濺的水花驚得小麥往后仰,卻見爺爺直起身時,指縫間正夾著條拼命扭動的泥鰍。
她學著爺爺的樣子彎腰,田水立刻灌進雨靴。第七次撲空時,爺爺布滿老繭的手忽然包住她的小手:“手腕要像柳條。”帶著煙味的氣息拂過耳畔,“水是有靈性的,你得順著它的紋路……”
掌心粗糙的觸感讓她想起大黑磨舊的韁繩。那天傍晚,他們的陶罐里游著二十三條泥鰍。
月光把窗欞烙在磚地上,九月被雷聲驚醒時,聞到了潮濕的泥土腥氣。閃電劈開夜幕的瞬間,她看見爺爺佝僂的背影正在暴雨中忙碌。老人披著蓑衣,正把新砍的毛竹支在牛棚傾斜的梁柱下。
“回屋去!”炸雷聲中傳來沙啞的呵斥。九月抱著木盆站在屋檐下,雨水順著打補丁的圍兜往下淌。她看見爺爺的布鞋陷在泥濘里,看見他拽著麻繩往房梁上甩時暴起的青筋,看見老水牛大黑安靜地嚼著野草,濕潤的眼睛映著明明滅滅的閃電。
雨停時天邊已經泛白。爺爺蹲在灶膛前烤衣服,火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九月悄悄把姜湯放在條凳上,瞥見老人從貼身衣袋摸出張泛黃的照片——扎羊角辮的嬰兒在褪色的相紙上咧著嘴笑,背景是鎮上的老照相館。
蟬蛻在竹匾里堆成小山時,暑假走到了尾聲。爺爺正在給大黑刷毛,木梳刮過牛背的聲音像首沙啞的歌謠。九月把編好的狗尾草環套在牛角上,忽然聽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老人從樟木箱底取出個布包,層層油紙里躺著只竹蜻蜓。篾片被磨得發亮,翅膀上歪歪扭扭刻著“九月”兩個字。“本來該在你周歲時給的。不過那時你爸爸媽媽把你送去外公外婆家了……”
大黑發出悠長的哞叫。風掠過曬場,竹蜻蜓在八月的光暈里騰空而起,翅膀上的名字忽明忽暗。九月追著那道晃動的影子奔跑,直到它消失在炊煙裊裊的遠方。她沒看見爺爺用皸裂的拇指擦過眼角,也沒聽見老人對著老水牛嘀咕:“翅膀硬了總要飛走的。”
田埂上,新抽的稻穗正在灌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