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猶豫了一下,覺得待在岸邊也確實瘆得慌,有人陪著泛舟也可以。
他站起身,在那太監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小舟。
本以為那個面生的太監會一起上船,他卻纜繩解開躬身后退,迅速隱入了岸邊的陰影里。
“喂,喂!你去哪?”
弘歷在小舟里坐穩,舟身不大,僅容一人。低頭發現船板上放著一疊黃紙,上面赫然印著密密麻麻的《往生咒》。他皺了皺眉,覺得這東西實在有些晦氣。
他突然發現黃紙下面似乎壓著什么,好奇地抽出來一看,竟是一本畫冊。
翻開第一頁,弘歷的眼睛瞬間就直了——是他從未看過的東瀛避火圖。
弘歷做賊似的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便饒有興致地一頁頁翻看起來。
畫工精細,內容露骨,看得他一時入了迷,竟連小舟晃晃悠悠地離了岸向池心漂去的,都渾然未覺。
直到一陣稍大的夜風吹過,帶著水汽撲面而來,讓小舟搖晃得厲害了些,弘歷才猛地抬起頭,驚愕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身處荷花池的正中央,四周是看不到底部的黑暗水域和隨風搖曳的荷葉。
“怎么回事?”弘歷霎時慌張起來,嚷嚷道,“船怎么自己動了?來人!快來人!”
他的喊聲在空曠的池面上蕩開,只有荷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回應他,看著看著……這些荷葉像女人的裙擺,而后宮里最不缺的就是死去的女人。
弘歷突然想到哲憫皇貴妃生前最愛吃荷葉蒸雞……明明他在人死了后就很快不記得了,怎么突然記起來?都怪他們剛才說什么試婚格格!
還有哲憫皇貴妃臨終前瞪大眼睛看著門那邊,似乎因沒等到夫君前來探望而郁郁而終的模樣。
弘歷抓緊小舟的邊緣,心臟怦怦直跳,痛罵怎么這艘小舟連個木槳都沒有!
小舟不受控制,像一只搖搖晃晃的鴨子一般朝著荷花池東岸的漂去。
今天是七月十四的夜晚,一個無云之夜,月圓皎潔。
荷花池東岸有一個涼亭。白日里,嬪妃們很喜歡去那里納涼賞景,賞用點心,時不時響起嬌俏清脆的笑聲。
到了晚上,熱鬧的涼亭又成了誰的棲息之所?
小舟靠近后,弘歷發現那亭子里居然點著微弱的燭火,好像有兩個人影,女的坐著,小的站著。
“喂!那邊的!!聽到嗎?”弘歷朝著亭子大聲喊道,“朕在這里!快去叫人來!”
岸上的兩個人影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呼喊。
弘歷又氣又急,怒吼著的聲音卻帶著一絲顫抖:“你是哪個宮的,沒聽到朕叫你們嗎?快去傳人!朕要回去!”
小舟繼續漂近,離岸邊只有五步距離了。
弘歷看得更清楚些,亭子里坐著的是個嬪妃,旁邊侍立著一個身形瘦小的太監。
那嬪妃的背影看著有些眼熟,有點像阿箬,但阿箬身量高挑,也從不穿這樣深棕色又老氣的宮裝。
弘歷站起身,瞇起眼睛,前伸著頭盯著那邊,想看看那個嬪妃在做什么。
只見她俯著身子,一只戴滿了華麗護甲的手捏著一支畫筆,正在石桌上鋪著的一塊東西上涂抹著什么。
厚厚的,白白的,長長地垂在桌邊……這哪里是什么紙張,分明是一塊人皮!
那人皮上畫著一個女人的臉,一張血盆大口似的紅唇,兩道高高挑起的詭異眉毛,畫的毫無疑問是如懿,絕對是如懿!
“你!你是畫皮鬼!”
弘歷跌坐在小舟上,單薄的小舟劇烈晃動,一時不知道是因為暈船了還是嚇得厲害,弘歷胸口涌起一股強烈的吐意,胃部翻江倒海起來。
就在這時,岸上的人終于留意到了這邊動靜。
那個侍立的小太監緩緩地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異常蒼白的臉,眼神木然地望向小舟,和弘歷四目相對。
弘歷的呼吸驟然停止,他認得這個小太監,就是悄無聲息死在廡房的那個小太監!
“不……不要看著朕,不是朕殺你的的的的的!冤有頭債有主!”弘歷縮著肩膀,顫聲喊道。
就在此時,一陣涼風吹過,荷葉再次發出沙沙聲,畫皮鬼鬢邊的頭發也飄了起來。
涼亭里的畫皮鬼優雅地把頭發別回耳后,站起身,慢慢轉過頭來。
弘歷不停搖頭,他不想跟畫皮鬼對上視線,但畫皮鬼仍舊極其緩慢地將臉一點點展示給弘歷看。
它的臉是月亮,皎潔無瑕的月亮先是新月、再是蛾眉月、上弦月、盈凸月……滿月。
完整的月相呈現在弘歷眼前……不,不是月相,逐漸露出來的是一張白花花的、沒有五官的人臉。
本該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光滑一片,像月亮,又像一顆剝了殼的雞蛋,在搖曳的燭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