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日子,像是被抽掉了時辰的刻度,過得緩慢而規律。
后院那片荒地,不出半月,便被許綰打理成了一方像樣的藥圃。
新翻的泥土帶著潮濕的氣息,一壟壟,一畦畦,種上了她托孫嬤嬤尋來的各種藥材種子。
孫嬤嬤起初還想搭把手,卻被許綰客氣地請到了一旁。
她不要人幫忙,從翻土、播種到澆水,事事親力親為。
纖細的手指沾滿了泥土,素色的裙擺上濺著泥點,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可那雙眼睛,卻一天比一天亮。
伶月若是見了,怕是要心疼得直掉眼淚,孫嬤嬤卻看得通透,這位側妃娘娘,不是在種藥,是在種她自己。
“娘親,草!”寧姐兒蹲在藥圃邊,小胖手指著一株剛冒頭的牛膝,奶聲奶氣地就要伸手去拔。
“不許動。”許綰頭也沒抬,輕輕拍掉她的小手,“這是牛膝,活血化瘀的,不是草。”
安哥兒在一旁有樣學樣,指著另一株長勢喜人的半夏,老氣橫秋地對妹妹道:“笨。”
許綰聞言,終于忍不住笑了,伸手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誰教你的?半夏有毒,要炮制過才能用,你這小腦袋瓜里都裝了些什么。”
安哥兒被捏得臉頰通紅,不服氣地挺了挺小胸脯,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遠處,許恒正光著膀子,在武師傅的指導下練著一套拳法,虎虎生風。
汗水順著他少年緊實的脊背滑下,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每日的功課,許綰都會親自檢查,夫子教的文章,她會掰開了揉碎了再講一遍,武師傅教的招式,她雖不懂,卻會備好消腫的藥酒和補充氣力的湯水。
孫嬤嬤帶著兩個丫鬟站在廊下,看著院中這幅景象,心里暗暗稱奇。
這位側妃,就像一株看似柔弱的韌草,被移植到這山谷里,非但沒有枯萎,反而以一種不容忽視的姿態,將根系深深扎進了這片土地,把這座為她打造的華美牢籠,一點點變成了她自己的領地。
日子就在這不咸不淡的安寧中,滑了過去。
京中的風云變幻,似乎都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偶爾從下山采買的仆役口中傳來一星半點。
新帝登基,改元“景明”,大赦天下。
三皇子南宸陽,如今的景明皇帝,對那位一手將他扶上皇位的端王,極盡榮寵。
非但沒有收回兵權,反而冊封其為攝政王,總領朝政,權傾朝野。
這些消息傳到許綰耳朵里,她只是淡淡地聽著,繼續侍弄她的藥草,教養她的兒女。
陸亦瑯,那個男人,似乎真的在踐行他的諾言,為她,也為他自己,鋪一條退路。
這日,秋高氣爽。
許綰剛給孩子們喂完一碗山藥羹,許恒便拿著一卷書,苦著臉湊了過來。
“阿姐,這《孫子兵法》也太繞了,什么兵者,詭道也,什么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夫子講了半天,我還是聽得云里霧里。”
許綰接過書,安哥兒和寧姐兒立刻像兩只小尾巴,一左一右地纏了上來,小腦袋擠在一起,好奇地看著書上那些看不懂的字。
“我看看。”許綰將寧姐兒抱到腿上,安哥兒則熟門熟路地爬上另一條腿,她就這么被三個大山壓著,耐心地給許恒講解起來。
“你看這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意思就是,你跟人打架之前,不但要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還得摸清楚對方的底細,他擅長用左手還是右手,是力氣大還是跑得快,都搞清楚了,你才好想辦法對付他,懂了嗎?”
她用最淺顯直白的話,將那些艱澀的兵法道理,化作尋常的打架斗毆,許恒聽得連連點頭,茅塞頓開。
“阿姐,你真厲害!比夫子講得好懂多了!”
許綰還沒說話,懷里的安哥兒倒先驕傲地挺起了小胸膛,仿佛受表揚的是他,“娘親,厲害!”
一家人正笑鬧著,山谷入口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得近乎瘋狂的馬蹄聲。
這聲音,撕裂了山谷的寧靜,像一把利刃,狠狠扎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孫嬤嬤臉色一變,立刻護著孩子們退到廊下。
武師傅也停下動作,握緊了腰間的佩刀,警惕地望向谷口。
許綰的心,猛地一沉。
一匹汗血寶馬,卷著漫天煙塵,瘋了似的沖進院子,在離眾人幾步遠的地方,悲鳴一聲,前蹄一軟,轟然倒地。
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影,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是周莽。
他那身玄色的護衛服早已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分辨不出哪里是自己的血,哪里是敵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