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就那么直直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久到陸亦瑯都有些不自在,幾乎要以為自己臉上沾了什么東西。
然后,她開口了。
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寂靜的湖面。
“將|軍。”
她頓了頓,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又似乎是在確認什么。
“這軍中伙食,是不是不太好?”
“……”
陸亦瑯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征戰沙場十數年,殺伐決斷,軍令如山,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問出如此……不著邊際的問題。
他看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戲謔或者試探的痕跡,可沒有。
她問得很認真,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甚至還帶上了一點關切和……嫌棄?
“你都瘦脫相了。”許綰又補了一句,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下了結論。
陸亦瑯徹底愣住了。
他常年征戰,身形清瘦精悍,但氣勢迫人,何時被人用瘦脫相來形容過?還是被一個即將侍寢的通房丫鬟。
更何況,上輩子的許綰,明明怕他怕得要死。
他開始脫身上的甲胄,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營帳里格外刺耳。
這是他記憶里,撕碎許綰所有尊嚴的前奏。
他想停下,可身體的動作卻像刻在本能里。
許綰看著他脫下甲胄,露出里面貼身的里衣,男人胸前分明的線條,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有力。
她沒有像上輩子那樣慌亂地移開目光,反而看得大大方方,甚至還微微蹙了蹙眉。
陸亦瑯被她看得渾身僵硬,耳根莫名有些發燙。
“本將|軍很好看?”他幾乎是咬著牙,把這句帶著輕嗤的話問了出來。
“嗯。”許綰竟點了點頭,很誠懇地評價道,“身子骨還行,就是太瘦了,臉上都沒幾兩肉看著就兇,安哥兒像你,小時候也這么瘦,看著就讓人心疼。”
安哥兒。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陸亦瑯腦中轟然炸開。
他死死地盯著她,胸膛劇烈起伏,一個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沖上了他的腦海。
她……
她也回來了。
許綰當然也回來了。
她是在陸亦瑯懷里閉上眼的,再一睜眼,就回到了這個她一輩子的噩夢開始的地方。
最初的驚恐和茫然過后,便是無盡的荒唐。
她一個兒孫滿堂,看過生死,斗過內宅,開過醫館,連皇帝都客客氣氣對待的老封君,竟然又回到了十六歲,變回了這個任人宰割的通房丫鬟。
她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版的陸亦瑯,冷著一張臉,眼神里帶著她熟悉的厭惡和疏離,說出那句她記了一輩子的抬起頭來。
許綰忽然就覺得有點想笑。
怕什么呢?
眼前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爹。
她見過他醉酒后抱著自己哭著說后悔的樣子,見過他為了哄女兒開心,笨手笨腳學扎風箏的樣子,見過他跟兒子爭風吃醋,比誰的魚釣得大的幼稚模樣。
他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冷硬,在她眼里,都成了紙老虎。
所以,當他問你可想好了時,她想的卻是,這人年輕的時候可真瘦,沒有晚年時那種被她養出來的,帶著煙火氣的溫厚。
于是,她就那么問了出來。
看著陸亦瑯那張萬年冰山臉上,出現了裂痕,從震驚到錯愕,再到此刻的難以置信,許綰的心里,竟升起了一絲惡作劇得逞般的快意。
尤其是當她提到安哥兒三個字時,男人那瞬間凝固的表情,讓她徹底確定了。
這個混賬東西,也回來了。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風暴驟起,震驚、狂喜、愧疚、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