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漣奏畢,整個乾清門立刻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之中,只有年逾花甲的李如柏仍在涕泣。
兵敗至今已經一年半了,他聽到的聲音都在說他有罪,都在說他叛國。
李如柏雖威不及其父李成梁、功不及其兄李如松。然薩爾滸之役,他是唯一一個沒有貪功、沒有冒進、沒有指揮失誤的總兵官。但也正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總兵官,所以他必須無恥、必須叛國、必須死。
【九月十三日,泰昌皇帝駕崩第十三天,李如柏遭言官圍攻,輿情皆論死。絕望之下,李如柏在半夜子時于家中上吊自盡。】
“諸卿,朕以為大明要亡國了,而朕就是那個亡國之君!”朱常洛站起身來,冷眼看著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他語氣凝重,像是自艾,又像是預言。
“圣上!”文武百官及殿內太監全部跪倒在地。
“湖廣、兩廣、山東、遼東、浙江。民亂、邪教、匪患、建奴、倭寇。我大明還有安寧的地方嗎!”朱常洛每說一個詞,眼里的悲傷就多一份,到最后一個字時,他的語氣已經開始哽咽。
“我大明是天朝,是萬邦向化的上國。跟我大明比起來,建州不過蕞爾小地。圣上切勿憂慮至此,壞了龍體啊。”內閣首輔方從哲老淚縱橫,他見過病榻上的朱常洛,生怕他一個激動又抽過去。
新君顯有蕩污滌垢、匡正朝綱的志向。如果被這封奏疏氣死,來個主少國疑,那才是天下大亂之始。
“天朝!上國!哈哈哈哈!方閣老,你說得對。我大明怎么可能被區區建奴打敗呢?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病灶,真正的病根在這兒!”朱常洛抬起手指,猛指地面。“大明的病根在朝廷,在順天、在應天,在兩京一十三省的每個衙門里。”
皇上這是要開啟京察了嗎?百官心下一驚,不過其中某些人卻躍躍欲試,京察可是黨同伐異的好工具,問題只在于誰拿著它。
“大明如果亡了,那她也不是亡在建奴手里,不是亡在反賊手里。就算反賊打進京師,將朕逼死在歪脖子樹上,那亡我大明的也不是他們。亡國者,永遠是百姓,是天下的億兆生民。如果天下的臣民都站在朝廷,站在朕的對立面,那朕還有什么臉面自稱天子?自稱君父?”朱常洛血氣上涌,兩眼一花,跌回龍椅。
“陛下!”王安趕忙喊道:“傳御醫!快傳御醫!”
“父皇!”屏風后面,悲懼交加的皇長子朱由校顧不得什么禮儀和旨意了,他在群臣驚愕的注視下沖出來。身后還跟著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皇五子朱由檢。
“你們記住,如果有一天大明亡了。那不是百姓背叛了朝廷,而是朝廷忘記了初心。”大病初愈的泰昌皇帝朱常洛,因為情緒過于激動昏倒在龍椅上。
《國史,順天印書館,2077年平裝版》本紀第二十二,光宗(一):
萬歷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垂乾清門聽政。先后議“貴妃鄭氏請撤封后表”,“刑部尚書黃克瓚請任‘養性案’官員疏”,“吏部尚書周嘉謨請補各州縣官缺疏”。并令兵科給事中楊漣呈“薩爾滸結案疏”。
漣奏畢。上怒斥群臣,稱我大明有亡國之相。言至情切處,上暈墜于龍椅。誠王及信王出屏視上,情甚切。上謂誠、信二王曰:“亡國者,非百姓之叛社稷,實社稷不配江山。”誠、信二王垂淚曰:“不敢忘。”
《信王日記節選,應天書局,2050年精裝紀念去別字版,兒童讀物》
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天氣晴。
(編者注:這是存世的第一篇信王日記,信王此時9歲。)
昨天皇兄送給我一個木雕的手環,我很開心,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皇兄送給我的禮物。所以今天早上上朝的時候我就把它戴在手上。我發現皇兄手上也有一個差不多的,我更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