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何少保備轎!快。”張問達也認可這個臺階。
見此情景,徐光啟也沒了再出風頭攏人心的意思。他挪了挪屁股,什么話也沒說,就好像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三法司公開會審之后,案子就算是定了,人犯關押在哪兒只是意氣之爭。沒人會想著翻案找不自在,問題只在于案子主謀趙南星會不會也接受公審。
言官群體勢必要求公審,但宮里肯定不會同意,因為這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徐光啟唯一害怕的事情,是宮里抓了趙南星之后,圖省事兒直接給他安排個“畏罪自殺”。在改制事定,以及孫如游“認罪伏法”的情況下,白身趙南星“畏罪自殺”,不會掀起太大的波瀾,至少比不上鄒元標之死。
都察院和另外兩法司一起,位于阜財坊中部,最近的面圣路線當然是向東直穿西長安街,走長安右門入皇城凸角,然后再走承天門、端門、午門的南門路線進入紫禁城。如果按何宗彥的腳力,這段路走下來差不多得花掉五刻鐘。但都察院派了最快的轎夫,只用了一刻鐘多一點兒,就顛簸著把何宗彥帶到了長安右門口。
雖然是皇帝的授業恩師,但何宗彥尚未得到“紫禁城坐轎”的恩典,因此剩下的路還得老頭兒自己跋涉。
當何宗彥通過熟悉的步道進入紫禁城的時候,他的心底竟然升起了滄海桑田、恍若隔世的微妙感。何宗彥輕笑搖頭:明明只離開了一年多,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進入乾清宮南書房的時候,何宗彥得到了答案。原來是因為自己的學生,父死子繼做了皇帝。
“臣何宗彥,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同于上次見到朱常洛,這次,何宗彥行的是五拜三叩首的君臣大禮,而非減一等且不磕頭的四拜禮。
朱常洛坐受,直到何宗彥磕完最后一拜的三個頭。他才站起身,迎上去擺出親切表情,將何宗彥扶起:“何師傅,請起。”
等何宗彥站起身,朱常洛又后退一步帶著東宮侍讀王安,躬身行學生見師長的拜禮。“見過何師傅。”
看見皇帝仍舊像從前那樣以師禮待己的時候,何宗彥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勾出了一個老懷大慰的弧度。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越是控制,眼眶就越是泛酸。
“何師傅。請坐。”行完禮后,王安照常給何宗彥端來一個木墩子。
“多謝皇上賜座。”何宗彥先謝皇上,再謝王安。“也謝掌印太監。”即使面對身為宦官的王安,何宗彥也從不擺譜。有教無類,都是學生。
幾句寒暄之后,朱常洛切入正題:“何師傅來此,想必是為了說會審結果吧?”
“是也不是。”何宗彥說話向來精煉。
“那就先說說‘是’的部分吧。”朱常洛擺出疑惑的表情。
“會審已經結束,問訊的結果與口供相符,而且孫如游的身上沒有上過刑的痕跡,可以排除刑訊逼供。因此,口供坐實,孫如游有罪。”何宗彥就是屬于什么額外信息都不掌握的那一類人,因此他的回答也只是基于表象。
說罷,何宗彥話鋒一轉:“但孤證不立。孫如游是否攀咬,其他人是否有罪,趙南星是否主謀,孫如游是否從犯,孫如游是否包庇等問題,還需進一步審訊。”
“何師傅的意思是?”朱常洛眼神微瞇,問道。
“徹查。鎖拿趙南星,再行會審,如果口供與孫如游相異,則當堂對峙。”何宗彥毫不猶豫地拋出自己早就準備好了的答案。
“如果牽涉過廣,難免影響朝局。如今北境危急,朕以為還是暫緩深究的好。”朱常洛說道。
“皇上深明大義。但逼宮大案與常案不同,若不深究嚴懲以儆效尤,難免有人再行不臣之事。”何宗彥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此騷動的背后必然有人煽動。而且與孫承宗息事寧人的態度截然相反,他是堅定的“真相派”。
他的態度明晰:只要證據確鑿不冤枉,那扯出誰就辦誰。
真相的本質是全部未經扭曲的事實的集合。本案的真相,朱常洛已經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但他并不想公開真相,而是要通過部分公開乃至偽造事實,扭曲真相,以達成自己的政治目的。“何師傅的意思,朕知道了。您再說說‘不是’的部分吧。”
“好。”何宗彥聽見“知道了”三個字,立刻就明白皇上并不準備采納自己的諫言。他有些失望,但僅此而已。
何宗彥說道:“東廠和法司就收押犯官的問題產生了重大分歧。東廠以為,應該按‘廠衛問案,法司不得干涉’的規矩,由錦衣衛繼續收押犯官。但法司卻覺得該以‘衙審衙收’的規矩由都察院接手犯官。”
在這個問題上,何宗彥的身份很微妙。他既是大理寺的主官,又是崔文升主子的業師。因此,他在說這個問題的時候,不說人名只提衙門,更不說兩方為了這個問題幾乎鬧到拔刀相向的地步。“兩方爭執不下。所以臣只能來此求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