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都說是殺雞儆猴,咱們陛下可真是殺猴儆雞啊。一個壽成侯還沒處置清楚,又把聲明赫赫的應二爺給關了,倒顯得我們都察院平時不夠勤勉了。”
立冬之后百官當差穿的也更厚實了,苧麻絲做的朝服穿在外頭,里面加一件從頭到腳的皮襖子或者棉襖子,朝中依例賞下來的暖耳也都到了各位京官手里,就是幾塊拼成了一圈兒的貂皮套在紗帽上,前面是一長條的迎面,兩邊左右都各綴一塊,垂下來略遮住了耳朵和后頸,三品以上用的紫貂,三品以下用的是青根貂。站在六科廊看過去,滿目都是圓滾滾的各部郎官,頂著貂穿著袍,風從西邊刮過,讓他們走起來有一種圓潤的輕盈感。
圓滾滾的吏部侍郎侍郎莊長辛在去文淵閣的路上遇到了同樣圓滾滾的左都御史錢拙,錢拙是福州人,入京為官這么多年都沒有受得了燕京城里的干冷凜冽的北風,說話的時候牙齒都在打舌頭。
莊長辛笑捏著手里的幾本文書,笑著說:“錢大人上次壽成侯之事就晚了一步,聽說這次又被西廠搶先?聽說這幾天錦衣衛在各處走動得很是勤快,也不知道又盯上了哪家高門大戶,錢大人,聽說那群翰林現在都在參各處用度奢靡的達官顯貴……再這么下去,你們都察院都快成閑差衙門了。”
錢拙臉上被風撲出了一點血色,越發顯出了眼中的焦灼。
他也在為此事憂心得很,往年這個時候陛下要么就想要出城打獵,要么就想著讓遼東再進貢極為名貴的金貂和東珠,再加上宮中為了準備過年定然會奢費無度,正是他們這些御史們大展拳腳的時候,可今年陛下不按照流程來了,不僅不提什么出城打獵,給遼東的圣旨也是讓他們提防嚴冬的風雪災變,不要讓百姓因為大雪塌屋而流離失所,既沒要金貂也沒要東珠,反倒還賞了遼東各部一批貢緞和好酒。
摩拳擦掌的御史們連衣裳都脫了卻沒等到對手,一個個赤條條地干晾在了原地,又冷又尷尬。
想到現在都察院的處境,錢拙搖了搖頭:“唉,姚遷被派去了江西倒是有了些大展拳腳的意思,陛下幾次都親批了他的折子,前幾日他上奏江西布政司借茶貢之名橫征暴斂,陛下不僅立刻就派人去查,還直接將批奏折用的紫竹筆也賞了他。”
雖然他身為左都御史是姚遷的頂頭上司,錢拙說話的時候還是帶出了濃濃的酸意。
世人都說他們當御史的都貪圖名聲,御史為什么貪圖名聲?是因為他們的上奏根本不能被陛下采納,不能從上求功只能從下求名。
從前姚遷是帶頭從陛下身上撈名聲的,撈得都瘋魔了,現在呢?他對著那根筆只怕已經把自己當了魏征轉世、管仲再生,誰要是再去說陛下有什么細枝末節的不好,他當場就能變了瘋狗咬上去。
這是什么神仙日子?這就是得了圣眷!跟圣眷相比,那一點直言進諫的名聲算什么?
錢拙都恨不能把自己去跟姚遷掉個個兒。
“聽說那個王翰林參了曹逢喜侵占百姓田地,陛下去翰林院的時候還特意見了他。”
百年陳醋都要從錢拙的嗓子眼兒里冒出來了,他卻不知道攛掇了王翰林糾集人痛打曹逢喜那條落水狗的人正是樂呵呵走在他旁邊的莊長辛。
莊長辛歪頭看了他一眼:“老錢啊,從前陛下不待見你們御史,你們算是無路可走,現下陛下換了心思,眼見一條康莊大道在前,怎么,你竟然不敢走了?”
錢拙略吞了吞口水,沒有吭聲。
壽成侯、英國公一是外戚一是勛貴,可鰣貢與太仆寺的賬,牽扯更多的是文官,是和他們這些御史一起科舉入仕的同科、同僚、同好,稍有不慎,他這個左都御史就會成了眾矢之的,姚遷是條瘋狗,他錢拙還是要做人的呀。
知道錢拙還在猶豫,莊長辛再沒說什么。
他之前勸李從淵對陛下多些信任,卻不會對錢拙說這種話。
如今御史們詭異的緘默其實就是文官們對清查弊政一事的無言反抗,想要扭轉,還要另想辦法。
看一眼手里的文書,他在心中喟嘆,陛下繞過戶部令他們選精通賬目的人才進京,此事進行的并不順利,就像錢拙一樣,這些官可并沒有什么“敢為天下先”的氣魄。
剛進文淵閣大門,他就看著英國公大步走了出來,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頹唐灰敗,顯然他就算舍了老臉來求幾位閣老,也沒有人愿意替他去御前求情。
對著英國公行了一禮,莊長辛擡腳進了文淵閣,腳下卻突然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