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時仿宋制設女官,方有如今的六局一司二十四掌,如今煊赫的司禮監,從前還在宮正司之下……劉尚書,你是說太祖于禮不合?”
皇帝的語氣輕快,落在地上差點兒把劉康永頭上的烏紗帽給砸掉了,他連忙跪地,大聲說:
“臣絕無非議太祖之意!實在是現如今的女官久在后宮,學識有限,實在不堪入武英殿,臣請陛下先下旨令女官們修習朝中規矩,再……再……”
沈時晴看著堂堂閣老大失體統的樣子,心中失笑。
在這些“圣賢子弟”的人眼里,女人一無是處,他們將任意妄為不知莊重稱為“嬉”,將柔弱無力不成體統稱為“嬌”,將害人害國傷及旁人稱為“妨”,將狡獪無信私通無恥稱為“奸”,將心胸狹隘恨賢無能稱為“妒”,又將怨恨避忌仇憎叢生稱為“嫌”,最后,他們將不肯屈從于他們指掌的,稱為“妖”。
她眼前的這些朝臣呀,真的仿佛是見了妖怪一般。
“劉尚書,這些女官是你們禮部層層選拔而出送進宮里的,朕真的要用他們了,你卻說她們不得用。怎么,是你們禮部之前尸位素餐,還是你今日為了駁回朕的旨意不惜構陷同僚?”
禮部侍郎連忙替自己的上峰藻飾:“陛下,劉尚書并非是不滿女官,只是當初微臣等采選女官之時先查其德行、其次風采、再次才是才學,女官本是為后宮所用,非是為前朝所選之才,如今貿貿然讓她們登堂入室,實在是有牝雞司晨之嫌,為了不起物議,還請陛下下旨令女官們先修《經》《禮》,再……”
“張女官。”
“臣在。”
“錢侍郎說你才學不足,你背一段‘禮運篇’來聽聽。”
“是。”
格外年輕的女官微微擡頭,平和溫潤的女聲在武英殿中響起。
沈時晴見那些禮部官員臉色越發難看,不禁暗自嘆息。
這些人還以為宮女進內書房一事是她這做皇帝的興之所至,又哪里想到為了今日她花費了多少心思?
就像現在正在他們面前暢背《禮記》的張女官張婺,她乃是神宗、明宗兩朝禮部尚書張仲昌的孫女,出身吳中張氏。
大太監張玩掌權之時想要與吳中張氏聯宗,為自己一家改換門庭,卻被張氏所拒,他一怒之下就使了手段逼得張婺的未婚夫與她退親,把年華正好的女子登上名冊擄進宮中當了個“女官”,張玩行事卑劣,讓張婺進宮只不過第一步,他真正想做的是逼得張婺與他“結成對食”,甚至還向先帝請旨“賜婚”。
先帝雖然倚重張玩,也是個好名聲的,如何也不肯在史書上留下個“給太監賜對食”的名頭,又怕張玩總想著張婺干出穢亂宮闈的丑事來,干脆就將就張婺趕去了宮正司,宮正司的柴宮令曾教導過幾位公主,在宮中極有威望,有她壓著,張玩沒敢造次。
過了兩年柴宮令去世,張玩又惦記起了張婺,正巧遇到現在的太后當時的皇后要派人去皇寺抄經,張婺又自請去了皇寺。
歲月迢迢,經年不復,張婺再次回宮是昭德帝登基后鬧著要出家終于裁撤了皇寺之后。
那時繼位不久的昭德帝看著對張玩甚是重用,卻已經不許他再進后宮,又將宮務一應都交給了皇后林妙貞,深宮里的張婺這才有了喘息之機。
等到張玩被誅殺,張婺已經在宮里從十七歲蹉跎到了二十八歲,她的父親早已去世,兄長也沒有上書替她鳴冤將她從宮中接回去的意思。
對整個張家而言,張婺被張玩覬覦,這本就是他們的恥辱。
張婺竟然沒死,大概也是他們的恥辱。
宮外已經無路可走,張婺便只能在宮里繼續虛耗下去,每日與書冊為伴,一步步成為了司籍司的女史。
看著四鼠查到的張婺的生平,沈時晴頃刻間就明白了為什么她剛剛才開了個女官可以為母親掙誥命的口子,張婺就迫不及待地在林妙貞的面前表現自己的才學。
她等了太久了。
幾乎已經是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