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盛寧卻知道陛下的真意。
因為陛下給他送來了一樣東西。
一個泥人,常年跟在陛下身后只知道溫聲笑著同大臣們問好的一雞太監捧著那個泥人,當著他的面,放進了水里。
“皇爺想知道,一個泥人泡透了水,里面露出來的是鋼筋鐵骨,還是一灘任人踐踏的爛泥。”
常盛寧當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要爛泥,他與張玩的人交好,那些人以為能靠著他逃出生天,自然愿意告訴他更多秘密。
陛下要的,就是讓那些人以為自己能活,卻在最后關頭被打落無間地獄。
陛下年輕氣盛,他不光要殺人,還要誅心。
短短七個月,常盛寧面上一直拖延不肯下決斷,等到他摸出了所有人的底細,短短四日內,他簽下了三百七十份請奏的折子,每一份都是奏請陛下將人斬立決,每一份的背后都不是一個人,而是那人,與他身后的三族九族。
四千九百九十九顆人頭滾落。
他常盛寧,從此便從“泥人相公”,成了閻羅在世。
自張玩一案了解,便每個月都寫一份乞骸骨的折子只盼能卸官回家,他的年紀也早就到了,陛下卻不肯,甚至連他的折子都不看就直接打回。
如此過了一年,常盛寧明白了,陛下不許他退,他常盛寧活著要做陛下手里鏟除異己的鋼刀,死了,也得是大雍焊在鐵座上的修羅造像,不得超生。
現在聽陛下金口玉言說不愿他早早退了,常盛寧如何不怕?
難不成,今日武英殿上種種,還要他常盛寧來擔這個殺名?
“朕一直記得你在推官任上時,曾審過一個案子,四女殺人案。一妻一妾一婆子一丫鬟因妻妾二人遭夫常年毆打,遍體鱗傷,一夜,四人聯手殺人。當時主管此案的兵備道主官力主她們是謀殺,當盡數凌遲,唯有你幾次上書力主四人并非謀殺,又久受虐打,其情可憫。”
聽見陛下說起的竟然是這么一樁久遠的案子,常盛寧雙目微闔,半晌,才笑著道:
“陛下竟然記得三十多年前的案子,臣惶恐。臣當年處事不周,胡亂上書,至今想起,仍覺當初愚鈍可笑。”
“朕倒不覺得常尚書當年可笑。”
見常盛寧已經站穩,沈時晴松開了扶著他的手。
一雞連忙給兩個小太監使眼色,讓他們靠近些伺候著老大人,別再讓陛下費心了。
“張仲為人兇暴,行事無端,以虐打妻子為樂,任其哭嚎哀求而棄于眾人之下,乃微臣親眼所見,趙氏為朝廷誥命,卻被虐待至此,易地而處,臣亦有同死之心,此非蓄謀,乃是人之常情。牛馬孽畜,亦不堪凌虐,何況人乎?法之道也,在揚善而去惡,若四女被判凌遲之刑,臣只怕臣治下一地一年被虐殺之妻子復多一倍,此人之孽也、法之過也。”
常盛寧愣愣地站在原地。
陛下隨口說出的,是他三十七年前的奏折。
一時間,他眼前恍然,又是四個穿著一身素衣遍體鱗傷的女子。
帶頭的女子面帶笑意:“大人不必再為我等奔波了,我們既然動了手,就知無路可求生,只恨沒有早些動手,讓張仲早些死了。”
他只是個小小推官,到頭來,什么都做不了。四個女子,兩個被凌遲,兩個被斬首。
沈時晴站在他的身側,擡手指向御案:
“常尚書,你看看那些折子,是不是人之孽也,法之過也?”
常盛寧微微擡頭,眼前一花,竟覺得那些折子里流出了血。
和當日四個女子的血一般樣子。
他曾在數日內經手殺過四千九百九十九人。
也依然記得三十七年前的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