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燈的年輕人彎腰扶起了徐璇。
「朕知
道徐宮令在擔心什么。」沈時晴垂著眼,看著被燈照亮的路。
「朕本就年輕,心性不定,做出朝令夕改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讓女官上朝也好,讓女官巡察四方也好,讓宮女進內書房也好,如今這些,只要有一日朕被群臣說動,不過幾句話,都能抹去。到那時,宮里宮外,無數女子就會成了被關進籠子里的鳥,哀哀啼鳴,死在黑色的籠布之下。徐宮令你真正想提醒朕的不是皇后該如何自處,而是那些女子,朕說得可對?」
徐璇低著頭,官帽上的綠梅枝在風中輕動:「陛下明鑒。」
「朕也怕。」
起初,徐璇還以為自己聽見的是風聲。
輕飄飄的三個字入耳,卻像是有千鈞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就好像只用了這三個字,就讓人窺見了一座山,那座山長在了另一個人的心上。
「朕也怕有朝一日醒來,朕的手不是朕的手,朕的心也不再是朕的心,朕怕有朝一日,高女官走到乾清宮卻不得其門而入,皇后想要出宮,卻被攔在了重重宮門之內,朕怕趙大學士被驅趕回了公主府,徐宮令你被勒令解職遣散回了原籍,朕怕女官們的紅裙被撕碎燒毀,朕怕女官們辛苦算出的賬本被人付之一炬。徐宮令,你所怕的,正是朕此時此刻所怕的。」
徐璇站在原地,看著穿著大氅的那個人提著輕晃的燈孤身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陛下……」
「羅網起,天地灰,山林穹宇再無雀啼,徐宮令,若終有一日世間會噩夢成真,你是會先打開鳥籠讓它們得了一絲喘息,還是讓雀鳥們一直被關著,從生到死,不得展翅?」
沈時晴回頭,看著站在臺階上的徐宮令。
這些話,她一遍一遍地問過自己,在她決心帶著林妙貞出宮的時候,在她決心讓宮女們進內書房的時候,在她站在公主府里看著趙明音走向自己的時候,她都在想。
就猶如過去的那些年,她一遍又一遍,從別人的身上,看見自己的深淵。
是妥協,去走一條世人眼中她應該走的路,成為一個夫婿敬愛、翁姑和美的世家婦,忘了前塵種種,忘了心中層層疊疊的不甘與痛楚。
….
還是繼續隱忍,繼續等待,繼續被人踐踏直到她真正能夠擊潰自己桎梏的那一日?
做沈時晴的時候,她在不斷地自問,做「趙肅睿」的時候,她還是在不斷地問。
每到那個時候,她就對自己說:「看看吧,沈時晴,你面前這個女人,她也是沈時晴。」
是被關起來的沈時晴,是要淑善為要的沈時晴,是要循規蹈矩的沈時晴。
她們都是你,哪怕你變成了一個男人,哪怕你是這世間至高無上的君王,你依然能看見她們無處不在,她們臨淵眺望,她們站在窠臼與牢籠之間,她們似乎已經注定了此生不能展翼而飛。
于是,一切便有了答案。
她自己就是答案。
「陛下……」
「徐宮令。」沈時晴擡起手,讓燈光照亮了徐璇的前路,「既然是鳥,終究是要飛的。」
等徐宮令走到她的身側,沈時晴轉過身,提著燈繼續往前走。
「讓鳥雀都飛起來,這般一來,就算有一日羅網遮天蔽日,說不定也有一只漏網之鳥。它會飛,讓這人間的囚籠都知道,鳥是要飛的。」
徐璇跟在「陛下」的身后,久久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