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云正拿著一柄銀剪子,修剪一只粉青瓷瓶里插著的幾支晚開綠梅。
她穿著素絨的襖子,鬢邊只簪一支素銀簪子。
聽見丈夫的話,手上動作沒停。
“方才聽小六念叨了兩句,傅家那兩位世子?”她剪去一片枯葉。
“嗯。”馬淳合上柜門,走到水盆邊洗手,“大的虛得厲害,小的損了根基,都得養。開了重劑清火的給大的,溫養培元的給小的。”
他甩甩手上的水珠,接過妻子遞來的干凈布巾擦手。
“那兩位世子爺是京中有名的渾不吝。”徐妙云將剪好的梅枝重新插好,調整著姿態。
馬淳走到桌旁坐下,端起溫著的半盞茶:“勛貴子弟,面子比天大。那小的憋了許久,都快憋出病。大的……無所顧忌罷了。”
“是有些操勞過度了。”徐妙云在旁邊的圈椅坐下,看著丈夫。“不過,傅家……到底是國公府,深得圣眷。尤其潁國公那邊。”
她頓了頓,話鋒不著痕跡地一轉:“父親前兩日過來小坐時,也提過一嘴。說這京城的水,近來是攪得渾了。那些嚼舌根的話,聽著就煩。”
她拿起桌上放著一小朵剔下來的梅苞,在指尖輕輕捻著,“父親只道,你守著這一方醫館,診脈開方,外頭風風雨雨,自有該撐傘的人去扛。他瞧著,心里很清透。”
馬淳啜了口茶,溫熱順著咽喉下去,沒接話,只淡淡“嗯”了一聲。
徐妙云將那梅苞丟進一旁的小渣斗里,抬眼看向丈夫:“方才宮里有人遞了話過來。”
馬淳放茶盞的動作頓了一下。
“是陛下身邊李公公悄悄來的,”徐妙云的聲音很輕,“說陛下傳話,讓你明日……進宮一趟。”
醫館里的空氣似乎凝了凝。
馬淳端起茶盞,又慢慢啜了一口。“為太子殿下?”
徐妙云點頭,眉間有一絲了然的神色:“話里是提了。道是殿下連日操勞,腰背酸痛的舊疾像是又犯了,陛下瞧著不妥帖,念著你的脈息和用藥。不過……”
她頓了頓,“那話遞得雖客氣,意思卻明白。想來不只是腰。這節骨眼上巴巴叫你,怕是……不只是殿下的腰,另有它事。”
馬淳放下茶盞,拿起火鉗,撥弄了一下炭盆里暗紅的銀霜炭。
“常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撥弄完炭火,把鉗子輕輕靠回爐邊,“陛下不會平白無故叫我過去。”
翌日清晨,雪已停了。
馬淳沒帶小六,只拎著他慣用的那只半舊樟木藥箱,跟著引路的小太監,穿過一道道靜默肅立的宮門。
藥箱里分門別類。
左邊格子里是常用的艾條、針囊、火罐。
右邊碼著整整齊齊的青釉小瓷瓶,貼著細長的墨字簽,寫著“活絡舒筋膏”、“寧神散”、“固本益氣丸”。
底下還有一層,裹著幾塊干凈的細棉布和一個巴掌大的黃銅小暖爐,沒什么名貴奇物。
乾清宮的暖閣里,剛批完一疊緊急軍報的朱元璋正歪在臨窗的軟榻上,眉宇間壓著揮不去的倦色,案上堆的文書山矮下去一小截。
聽見腳步聲,他微微抬了下眼皮。
馬淳垂手進來,在那丈許開外便立住了。
“臣馬淳,叩見陛下。”聲音四平八穩。
“起來。”朱元璋的聲音有點悶,他坐直了身子,指了指榻邊擱著的紫檀小幾,“坐。叫你過來,是標兒……”
他皺著眉,手下意識在腰眼的位置按了一下,才道:“這些日子連軸轉,熬得狠了。昨晚見他臉色都不對,問他只說無妨,叫太醫瞧,也只回些‘憂心過度’‘耗損心血’的屁話!你前兒開的藥膏,他昨晚用了?”
“回陛下,”馬淳沒有落座,依舊站著,“昨日送去的藥膏專用于腰背酸痛、寒痹凝滯之癥。睡前熱敷腰眼腎俞兩穴,能舒筋活絡,暫緩不適。”
“暫緩!”朱元璋的眉心又擰緊幾分,“他就光靠你這藥膏扛著?他那底子……你不是不知道!自小就……就沒那么硬朗!眼下這關口,一團亂麻等著他收拾!”
他頓住,那雙眼睛沉沉落在馬淳身上。
不再只是外戚與臣子,更多像一個為兒子身體憂心的父親。
“給他好生看看脈。看看除了腰,這心肝脾肺腎……哪個零件還能受得住他這么糟蹋!給朕句準話!”
馬淳微微躬身:“是。”
朱元璋看著他這副始終沉靜、不多一字的模樣,心頭那無名燥火被稍稍按捺下去。
他煩躁地抓過榻邊小幾上一份寫著“河南布政司查抄官產名錄”的折子,翻開卻又似乎根本看不進去。
“李德賢昨夜又攀咬了幾個,口供在蔣瓛那里。你去東宮前……算了,”他話到一半又煩躁地揮揮手,“先去東宮!給那小子看脈!看完再來回朕話!”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