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上表的官員里,既有盤根錯節的世家子弟,也有他費盡心力提拔起來的寒門臣子。
最開始,他也曾暗自疑慮:難不成世間真有這般神鬼之事否則滿朝官員、四方州府,怎會異口同聲地編造謊言
為了印證這份“真假”,他先是下旨追封平瀾公入文廟,再勒令三司會審安青王案,繼而召集三省六部集議,甚至命工部籌備督造寶塔,欲獻給那所謂的“菩薩”。
他曾試圖順著這股“流言”走下去,盼著能找到一絲真實的痕跡。
可結果呢派去青州秘密查證的人手,三次出發皆杳無音訊,連尸骨都未曾尋回。
便是大張旗鼓前往宣旨的天使,頭一夜還在驛館安好歇息,次日便突患惡疾,纏綿病榻動彈不得。
就連被押解進京的安青王,也早已徹底瘋癲,整日蜷縮在囚車角落,嘴里反覆念叨著“大魚”“該死的和尚”“佛祖來了”“我真的錯了”,語無倫次,根本問不出半句有用的話。
即便如此,他仍不敢相信——青州一地的門閥,竟有這般膽子,敢公然欺君罔上,甚至掀起反旗。
直到青州刺史裴靖遠冒死從密道送出一封染血的書信,信中字字泣血,揭露了門閥們借“仙佛”之名意圖串聯反叛的真相。
他才在又驚又怒中被迫認清:那些他以為牢牢掌控的地方勢力,早已暗中舉起了反旗。他本欲即刻抽調天子九衛開赴青州,以雷霆之勢平叛。
可就在調令即將發出時,他近乎驚恐地發現,“妖魔鬼怪”的傳聞已席捲天下。
從北塞到南疆,從東海岸到西陲,各州府的奏報像雪片般飛來,全是大同小異的玄幻說辭。
他瞬間僵住了。
他終於明白,自己動不了了。
天子九衛是他手中最后的底牌,是藥師家掌控天下的根本,可這張底牌,終究壓不過“天下”二字,壓不過滿朝上下、四方州府的人心浮動。
若他執意出兵,只會坐實“逆天而行”的罪名,讓更多勢力借著“仙佛示警”的由頭,站到他的對立面。
走投無路下,他只能將所有希望寄托在鎮南將軍蕭經身上。
這位老將軍手握十幾萬重兵,是他最信任的武將。
他日夜盼著蕭經能帶著大軍得勝歸朝——只要兵權在握,只要軍心仍向他,他便還有底氣,與那些覬覦皇權的“惡狼”周旋到底。
就好似他當年那樣。
只是,這份希望,終究還是碎了。
蕭經確實贏了。他不僅徹底平定了西南叛亂,還整編了所有亂軍,手握重兵,成了天下間最具實力的人。
可隨捷報一同送來的,還有一顆土疙瘩捏成的、粗糙不堪的泥丸子——蕭經在奏疏里說,這是“天上真君”煉製的“乞活丹”,靠著這顆仙藥,才救了西南萬千百姓。
藥師愿至今記得,自己當時捧著那顆粗造不堪,好似玩笑的泥丸子時的樣子。
記得當他將信將疑地把它放進嘴里后,沒有預想中的甘甜仙氣,也沒有表面上應有的土腥,只有一股透骨的寒涼,順著喉嚨滑落心頭,繼而漫成無邊無際的悲涼。
他知道,他完了。
那些年臥薪嘗膽攢下的底氣,那些創下千古霸業,重振天下的雄心壯志,在那顆泥丸子入口的瞬間,盡數化為泡影。
藥師家的百年基業,也到頭了。
“阿姐啊,朕究竟做錯了什么啊!”
方才的北塞邊軍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藥師愿抱著自己的阿姐,慢慢跪在了地上,不停的哭著。
曾經支撐起整個王朝的脊樑,此刻彎得像根瀕臨斷裂的蘆葦,哭聲里滿是絕望。
皇后手足無措,只能死死抱住他。
“別怕,別怕,阿姐在呢,阿姐在呢!愿兒你記住,不管怎么樣,你永遠都還有阿姐在!”
時光仿佛在此刻倒流,退回了高歡專權的黑暗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