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是,對於眼前此際,道上那些衣衫襤褸,驚慌奔走,一看即是流民的人數之眾、之多,他已是沒有太多的震驚。
但這一個多月來,已在他心中浮出多次的那種僥幸,難免地再度浮現。
他憐憫地望著那些驚慌亂跑的流民,想道:“幸得李家算是中家,有些田地,日子還能過得下去。要非如此,只怕我這個李善道,亦與這些流民無異,早流離失所,甚至已成餓殍了!”
……
春暖花開,道邊綠樹成蔭,燕語鶯聲。
二月春耕時節,鄉間本該是生機勃勃的農忙景象。
放眼望去,路邊卻很多被荒廢的田地,再加上三五成群,或者推著獨輪車,或者扶老攜幼,縷縷行行的流民,值此仲春好時,給人的卻一種凄涼、破敗之感。
行在單雄信、徐世績部曲的后頭,李善道一邊感慨,一邊領著高丑奴等,跟著隊伍往前走。
正行間,道側溝中竄走了兩條野狗。
一團雜著紅、白兩色的黑乎乎的東西留在野狗竄走之處。
李善道沒看清那物事是什么,待要再看時,聽見高丑奴與一人說道:“你推俺作甚?”
那人說道:“俺瞧瞧那團黑東西是啥。”
高丑奴說道:“死人有啥好看的!”
卻這團黑乎乎的事物是一具尸體。
李善道忙將目光收回,不再去看。
收回片刻,他忍不住,還是把目光投了過去,看得清楚,果是一具尸體,已被野狗啃得殘缺不全,面目全非,血肉模糊,露著嶙嶙白骨。
李善道不禁喃喃說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高丑奴離他近,聽見了他重復自己的這話,說道:“二郎,是呀,死人有啥好看的!這姚大,死狗死豬見得少么?一個死人,擠著還要去看!”
——“姚大”,即高丑奴剛與說話那人,名叫姚阿貴,家中行大,本是屠夫。
“死人有啥好看的”,高丑奴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般的不以為意,好像“死亡”,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配上他剛補充的“死狗死豬見得少么”這句,似乎“死人”,也是輕賤的。
可死亡真的只是小事,一個生命的消失真的只是輕賤的么?
李善道嘆了口氣,說道:“丑奴,你和姚大去把那死人埋了吧。”
“埋了?二郎,俺又不認識他!”
李善道說道:“認識不認識,你我與他一樣,都是人。要沒看見,也就算了,被咱瞧見了,就不能不管,任他死后還不得安寧,被野狗咬食。丑奴,你和姚大快點去吧,把他好生埋了。”
高丑奴唱了個喏,扯上姚阿貴,便下到溝邊,尋土軟處,就近挖了個淺坑,然后兩人也不嫌臟,抬著這具也不知生前是誰、現已僅存殘缺不全之遺骸的尸體,把之放了進去,草草掩埋。
溝邊數十步的地方,長了兩棵大榆樹,原有三四個蓬頭垢面的流民婦人帶著臟兮兮的小孩,圍著樹,在搶割樹皮,不意高丑奴、姚阿貴突然過去,倒把這幾個婦人和小孩給嚇得跑了。
高丑奴、姚阿貴沒理會這幾個婦人和孩子,埋畢,兩人追上了已行出一段距離的李善道等。
數百的義軍戰士像是潮水,散亂地順著官道往前行,獨高丑奴、姚阿貴兩個下到路邊去埋餓殍,不說十分顯眼,也頗引人注目。
騎在馬上,行在前頭的徐世績、單雄信在從騎的提醒下看到了這一幕。